他看向昏耀。站在烛光下的魔王连一个表情都没变。 硫砂发狠,低头在腕骨上又咬一口。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鲜血如雨点似的往下落。 再抬起头时,侍官的下半张脸已经被血染红了,她哽咽道:“请吾王垂怜……” 兰缪尔实在看不下去,蹙眉跪在昏耀脚边:“吾王,硫砂侍官……” 昏耀看了看他,巨大的鳞尾一卷,将话没说完的人扔上了床。 “王……!?” 兰缪尔猝不及防。身下的床榻往下一陷,昏耀高大的身躯在他上方投下阴影。 下一刻,魔王伸手扯下了他的衣袍。 跪地的硫砂哽了一下,竟不敢再哭。 兰缪尔脑子里嗡地一声。 他怎么也没想到昏耀居然不仅不怜惜跪在地上流血的硫砂,还准备当着她的面和自己合化! 以兰缪尔的观念,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行为,几乎是立刻挣扎起来。昏耀蛮力将他按住,俯身在他耳边:“怎么,终于装不下去了,想造反?” 兰缪尔脸色发白,直直瞪着昏耀,颤抖着说不出话。 就这样,又是一次昏天黑地的合化。 结束的时候,硫砂早已经离去了,砖地上的那摊血迹也被擦拭得几乎干净。 夜色已深,兰缪尔闭着湿濡的长睫,将脸歪过去埋在枕头里,浑身发抖地喘着,一言不发。 这对昔日的神子而言无异于又一场精神折磨。他没有出声,只是从半途开始就咬自己的下唇。魔王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口中,这才免得鲜血淋漓。 昏耀凝望着床边的铜灯。 里面跳跃的火苗,正一点点黯下去。 今夜过后,这位过分心善的圣君陛下,应当不会再说出“您应该多穿一点”这种蠢话了吧。 或许,也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不厌其烦地问他魔族的习俗。 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昏耀心想,何况本该如此。他揽着奴隶清瘦的肩膀,将其拽进自己怀里,又扯过被子,胡乱蒙在这人身上。 他按住兰缪尔的后脑,缓缓揉按着那头漂亮的长发。 “为什么?” 沙哑的嗓音从手底下传来。 “没有为什么。”昏耀闭目说道。 兰缪尔伏在他肩头安静了片刻,又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吾王只是叫她下去,硫砂侍官为何要自残?” “……”昏耀睁开了眼。 他手臂间禁锢着人类的力度松缓了些,兰缪尔就往后动了动,抬起脸——那双眼眸,明明都被泪水浸过一层,居然依旧是清透而且平静的。 “她为何说请您垂怜?” “兰缪尔,”昏耀终于皱起眉,他缓缓支起上半身,“你是在装傻吗?” 兰缪尔茫然,歪头时几缕碎发随之散落。 “这个问题十分奇怪吗?”他问。 不,问题当然不奇怪。昏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奇怪的难道不是你吗? 人类是有丰富情绪的生物,再怎样心胸包容,在看过这样血腥的场景,又遭到了粗乱的欺凌之后,难道就半点都不痛苦? 你应当质问魔王为何如此残忍,质问自己凭什么被这样对待,质问魔族的粗陋、残暴、邪恶—— 而不应该如现在这样。 贴在他怀里,膝盖抵着他的大腿,双足乖巧地叠起来安放在他的鳞尾间。询问时眼眸认真望着他,透澈得像湖水。 “你……”昏耀眼角直跳,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兰缪尔伸出手,有点凉的指尖轻碰了碰魔王面颊上的鳞片。 他认真询问:“刚才,吾王为什么不开心呢?”
第14章 第二年 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给床头将欲熄灭的铜灯换了一根灯芯。 合化过后,他刚沐浴过一遍,整个人像是带着淡淡的水雾气。人类吃力地踮起脚,双手半拢着灯芯“呼”地吹了两下,火光就逐渐明亮起来,照开了原本黑沉沉的宫殿。 昏耀坐在床边看着,他琢磨兰缪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点灯的,思绪有点飘。 “服侍王的合化伴侣,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他说,“乱说话的,敢对君主指手画脚的家伙,麻烦得很,不能留这种隐患。” 说到这里,昏耀自己先是一愣,立刻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除了……” “除了我。”兰缪尔心领神会,“因为找不到我的其他用处。奴隶明白。” 昏耀含糊地哼了一声,侧过脸,用指节撑着额头,继续说硫砂的事情:“她么,她还算聪明,知道今后进不来这里了。主动自残是示弱,她想求我怜惜,看最后的情分赏点什么东西。那她们一家,这个冬天能好过不少。” “但硫砂也不够聪明。犯了错,只要先咬自己几口,掉上几颗泪珠子,不仅没有惩罚,还能抱着赏赐走出宫殿……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外头还有其他侍从,他们看了心里怎么想? 一传十十传百,王庭的魔族该怎么想? 以后所有家伙,犯了大错小错都来这一招,他这个王还做不做了? 昏耀绝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何不妥。 不料兰缪尔投来无奈的一眼,说:“您可真是严酷。” “她不是吾王的爱人吗?只因一句话的越界……” “爱人?” “爱……爱魔?”兰缪尔磕绊了一下。 “爱。” 昏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歪头问,“兰缪尔,深渊之上的爱,是怎样的?” “是像阳光那样,像花那样吗?” “……!” 兰缪尔的呼吸蓦地一颤。 他低着头,修长的十指安静地抓紧了床单。 昏耀却不再看他,只是招手让人类坐在自己怀中,粗糙的手掌从那片白嫩的后颈往下滑落,沿着脊椎一直抚摸下去。 他很快就摸到了鳞片。那是兰缪尔身上新生出的鳞片,粗粝的硬质物覆盖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象征人类正逐渐被魔息侵蚀。 “在深渊,”魔王低沉地说道,“并不是每一个魔族都有资格谈婚论嫁。” “绝大多数劣魔一生不会婚配,他们拥有多个合化的伴侣,除了满足欲望之外,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子嗣,因为幼魔的夭折太普遍。” “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源和地位的魔族,譬如部落里的长老、首领、将军……当他们想要独享伴侣,或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继承人血脉纯净,那时才会举行婚配的大典礼,与对方结成婚姻关系。” “至于爱……” “深渊里的爱,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昏耀说着,散漫地四顾一圈。宫殿里挂的大都是骨饰,没什么奢侈的玩意儿。他胡乱在床头翻了两把,才捏出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掉在缝隙里的红宝石。 “喏,这样的一颗。”魔王随意将红宝石放进兰缪尔手心,“若在其他部落里献给首领,换来的口粮足可以供硫砂那个半死不活的老父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再吃两个月。” “硫砂或许也算爱我,但如果叫她在一颗珠宝和‘做魔王的合化伴侣,但不再有赏赐’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兰缪尔怔了一下,慢慢地将这枚宝石攥在掌心里。 其实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宝石”的品质实在粗糙,若在人类的国度,只要有些余钱就能从商人处买到。 但对于魔族而言,已经是可以拿来献给首领的珍宝了。 “硫砂侍官……很爱她的家人。” “是啊。可假如寒冬来临,粮食不够了,你猜她会怎样?” 兰缪尔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劫掠?” 昏耀意外地挑眉:“有点意思,可惜还是错了。硫砂是劣魔,体格又弱,她哪有劫掠同族的本事?” “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只能杀死她那病重的老父,将仅有的粮食用来养育更年轻的,而不是一家三口抱在一起饿死。” 兰缪尔失语。 “如果粮食仍不够呢……你再猜?” “妹妹……也将被她杀死吗?” “错了,硫砂比你想得更坚强。” 昏耀忽然伸手,将兰缪尔的肩膀扯过来,掐着他的下颌扳正那张脸。 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魔王的神态竟然变得十分认真,不再有戏谑残酷之态。他凑近兰缪尔的耳畔,轻轻低语。 “——!?” 兰缪尔短促地抽了口气,瞳孔微微颤抖着。 他像是被烫伤了似的往后躲,但魔王紧紧扣着他,如施加某种酷刑般,硬是一句句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在人类耳畔说完—— 她会含泪分食她的老父。以至亲的血肉,哺育自己和幼妹。 “你们人族并不把这叫做坚强,而是叫做残忍、邪恶、罪孽……对吧?在你们看来,魔族是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可老鼠永远也爬不出阴沟,能怎么办呢?又脏又臭,就索性不活了?” “兰缪尔,这片荒芜的迦索大地,就是你们眼里的阴沟,是我们深恨而深爱的故土母亲、血脉诞生与消亡的地方;每当它迎来寒冬,无数走投无路的魔族正是这样靠着同族的血肉,苟延残喘下来。” 魔王的声音并不阴寒,甚至并不锋利,却仿佛夹着苍茫的风雪,在深夜的床帐内冻结了空气。 “……” 兰缪尔闭着眼,仿佛被什么无形中的重枷压弯了肩膀,颤抖不止。银灰色的长发蜿蜒而落,掩住了人类的神情。 昏耀深深地看他一眼,沉声道:“这才是深渊里的爱,兰缪尔。” “它不是拥有,而是割舍;不是阳光和鲜花,而是极寒祭礼上受寒者手捧的骨骸。” …… 等到昏耀的指爪将兰缪尔松开时,人类的肩膀上已经留下了五道浅浅的血痕。 有点说多了,昏耀烦躁地心想。简直像是在解释什么,明明魔族从不屑于解释。 他嘴硬地添上一句:“你问了,我就给你讲一点。算是你陪我合化的赏赐。” 故事讲完了,魔王吹灭了灯,回到床上。兰缪尔仍僵在那里,像个雕塑。 昏耀都已经躺下了,不得不再次撑起身来,用鳞尾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下去,别妨碍自己睡觉。 很意外,他以为兰缪尔会哭的,但是没有。 透过黑暗的夜色,那双低垂的瞳孔中,什么喜怒都没有。 不多久,昏耀就有点后悔这个晚上了。 他的奴隶受的刺激太大,从夜晚的蚌壳变成了白天的雕塑,魔王心想。 自那以后,兰缪尔呆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昏耀早上离开宫殿时他在那里,夜晚回来他还在那里,大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结界崖上的那团光芒,安静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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