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死寂之中,殷怀瑜却是从拨开护卫在身前的沧浪海门人,径直走出,又从叶天羽手中拿过那只装着残卷的木盒,御剑而起。 身在半空,纵使御剑的手段再圆融,无形剑气划过,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以殷怀瑜的修为,他是挡不住的。 而他也没想着要挡。 叶天羽迟疑道:“爹爹……” 叶沛之那张冷铁一般的面容却是终于有了些变化。 他身后的范青上前一步,低声道:“殷怀瑜的心机当真厉害,他越是这样坦然不惧,明无应就越是不能杀他。” 叶沛之目光紧盯殷怀瑜,不由心想:“心智倒还在其次,这胆色更是难得。若是此人将来要与无极宫为敌,那……” 殷怀瑜御剑至半空,折扇合起,倒扣于手,二指推开木盒上盖,向明无应低头行礼时,风度翩翩。 四周御剑的沧浪海门人,俱被无形剑气所摄,余光看到殷怀瑜飞身而上,背上出满冷汗。 只听殷怀瑜朗声道:“上古残卷为证,还请您为天下苍生计,再过天门阵。” 明无应却是看都没看他手中的古卷,只是戏谑一笑。 “由此说来,世间妖魔频出,都是因为我不肯过天门飞升了?” 山谷之中黑压压的人头,此刻全都抬起头来。 殷怀瑜答道:“各地妖魔频出,溟海水兽作乱,都是众仙门亲眼所见,昆仑弱水泛滥,又有妖龙现世,更是佐证。” “天门阵,我是不会去的,”明无应道,“你手中这个残卷,我也不想看。” 他这一句话声音不高,谢苏站在明无应身后,这才勉强听到。 殷怀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听闻你们沧浪海水底有沉燃火,是也不是?” 殷怀瑜目光一抬,与明无应对视,霎那间无尽威压自他双眼中灌入,一时之间,连手指也不能移动分毫。 无极宫也好,沧浪海也罢,这些传承千年的仙门大宗,都有维系灵气运转,令自身气运生生不息的天生灵物,是为本门命脉。 若非如此,这些仙门也不会代代都有灵力强横、天资过人的弟子出现。 此命脉之物珍稀紧要,宗门之内,往往也只有几个人知道究竟是何物,又放置于什么地方。 而明无应轻描淡写就将沉燃火所在之处说出,他若是有心取得此物在手,天下间是没有人能拦住他的。 殷怀瑜谨慎道:“蓬莱主此话何意?” 明无应却已不再看他了。 下一瞬,一道炽烈的金色光华自殷怀瑜身边划过,掀起的狂风几乎令他站立不稳。 那金色光华如朝阳坠地一般,直直落入山谷之中。 是牧神剑。 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可引九天风雷,一式截断弱水的牧神剑。 明无应淡淡道:“以沉燃火炼化此剑,剑中灵气归于天地,足以压制世间妖魔。” 谢苏立刻上前一步,却被明无应伸手拦下。 他看向殷怀瑜的目光之中甚至并无厌恶,仿佛平常得很。 “还不走么?是要等我杀了这山谷里的所有人?” 殷怀瑜僵立半空,浑身不能动弹。 牧神剑从他身边划过的一瞬间,如山重压一瞬袭来,宛如苍穹应声而裂。 殷怀瑜御剑下落,沧浪海的门人随即跟在他身后。 只有殷怀瑜知道,方才一瞬间明无应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那甚至不是杀意,风火袭山林,洪水吞天地,沧海桑田,山川易形,都算不上是杀意,只是抹除而已。 明无应不是谈笑,也不是威胁。 再不走,他们一定会死。 牧神剑落入山谷之处,犁出深深的沟壑,金色光华散去,四周无一人敢靠近。 明无应却已经懒得看了,转身时,忽然踉跄了一下。 谢苏立即伸手,身上一重,是明无应支持不住,径直倒入他怀中,像一个似是而非的拥抱。 血腥气一瞬腾起。 谢苏听到明无应疲倦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你再勒我重一些,我就要吐血了。” 谢苏甚至说不出多余的几个字,只觉得自己双手都在发颤,将明无应扶到石床之上。 明无应体温暖热,霜雪一沾而化,可是此刻洞中的白霜却渐渐蔓上石床。 谢苏只是用自己的手覆在明无应的手上,指尖震颤,手背青筋暴起。 他指间有干涸的血迹,不知道是明无应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这一声仿佛直抵神魂深处,谢苏抬起脸来,对上明无应的目光。 明无应笑了一下,“还以为你在哭呢。” 谢苏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了,轻声道:“师尊……” “嗯,”明无应轻描淡写道,“死不了,睡一觉就好了。” 姚黄侍立于石床一旁,双目之中似有流云闪动。 借漫山草木之气息,他不需走到洞口,在这里就能感知到外面发生的事。 殷怀瑜拾起牧神剑,众仙门浩浩汤汤,自山谷中离去,沧浪海的巨船就泊在溟海岸边。 姚黄轻声道:“他们走了。” 明无应轻轻一笑,“殷怀瑜是聪明人。” 无边金色光华从蓬莱四周升起,渐渐合于山脊之上,如一层柔曼轻纱。 姚黄愣愣地看着明无应,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主人……主人是要封闭蓬莱么?” 金色光华所过之处,一切气息尽皆隐匿。 “不封闭此间,等我睡个十年八年醒过来,你跟谢苏把蓬莱搬空了怎么办?” 被众仙门联手逼迫,牧神剑也拱手让出,但明无应竟然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似笑非笑地向谢苏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些。 谢苏脸色苍白,眼下那道小伤口已经不再渗血,只是细细的一道红痕。 他嘴唇之上也毫无血色,唇角轻轻地抿着。 明无应看了他片刻,忽然想起数年之前,在冰湖水下,自己为了给谢苏渡气,曾与他有过一吻。 只怕如今,他就不能像那时一样,丝毫没有心猿意马。 冰冷漆黑的水底,或是此时昏暗的岩洞,岩缝间挂满白霜,世上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数不胜数,怎么总是在这种地方。 两人相靠极近,明无应摊开手掌,一簇明亮温暖的白光,火苗一样漾动。 他伸手过去时,谢苏却轻轻躲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你……你不要再动用灵力了。” 明无应看他一眼,挑眉道:“毒药,你吃不吃?” 明无应说话行事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又惯常与人玩笑,谢苏微微一怔之间,明无应已经伸手过来,将那簇白光点在谢苏心口,如没入他肌理一般,转瞬消失不见。 “等我……” 明无应本想说,等我醒来之后,但有些话既然要说,不在这一朝一夕,还是留待以后的好。 所以最终他也只是重复道:“等我。” 这整座蓬莱秘境,似乎能感应明无应的心意,金色光华闪动,长空一碧,风驰云动。 白霜飞速蔓延,将明无应冰封其间。 谢苏伏在石床之上,良久,姚黄将他拉起来,望着谢苏神色,又想起方才明无应的样子,心中忽然一动。
第86章 青冥浩荡(四) 七日之后。 半月小湖院中,姚黄放下手中糕点,从敞开的窗子里偷偷望着谢苏。 他正在用一块软布擦拭承影剑。 西麓峭壁上的岩洞已被冰霜覆盖,蓬莱隐于屏障之后,自溟海之上,只能望见青山云雾缭绕,旁人却再也无法进来。 明无应说怕他和谢苏把这蓬莱山搬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 设此屏障,是不让殷怀瑜那些人去而复返。 自姚黄来到蓬莱跟随明无应之后,从未见过他受这么重的伤。 群玉山发生的事,他也大略从谢苏口中得知。 明无应陷入沉眠,姚黄心中虽然也十分难过,但世间悲欢离合,他其实已经见过许多,反而养成一个乐天知命的性子。 更重要的是,明无应迟早会醒来。 他既然答应过,那就一定会醒来。 山中无日月,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其实都是一样的,慢慢的也就过去了。 姚黄心中更担忧的,其实是谢苏。 七日之间,谢苏不吃不喝,也不怎么说话。 虽然修仙之人可以吸纳天地灵气为己用,不需每天饮食,但如谢苏这样表面平静无波,内里点灯熬油,令姚黄心中有些害怕。 他心知谢苏心中症结,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宽慰他,何况言语终究无力。 而谢苏也并没有要向自己敞开心怀的意思。 自责,痛惜,悲愤,负疚,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恨。 甚至恨别人,恨殷怀瑜,恨沧浪海的人,恨天下人,那都没有什么,姚黄自己也对那日联手逼迫的众仙门咬牙切齿。 昆仑因弱水泛滥,山门关闭,不得进出,无法声援,杨观和方长吉更是无用得很,姚黄心中记恨,把这些人全都给算上了。 姚黄害怕的是,谢苏会恨自己。 可明无应受了重伤,失去牧神剑,这都不是谢苏的错。 而且……那日在岩洞之中,明无应和谢苏的样子,姚黄看得清清楚楚。 初初有这个想法的时候,姚黄心中一动,像是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后来慢慢再想,三年之前谢苏为何负气下山,明无应从水镜中见到谢苏身在溟海之上又为何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就全都有了解释。 若真是如此,那么此刻谢苏心中要承受的东西,只增不减。 姚黄又向房内看了一眼,放下手中盛着糕点的瓷盘,沿来路慢慢回去了。 入夜之后,半月小湖之上骤然起风。 谢苏和衣卧在床上,听到风声,睁开了双眼。 蓬莱秘境已经被师尊封闭,就连学宫也被隔在外面,没有人能进来。 他手握承影剑,推开房门,看到院中一个男子瘦削的背影。 男子转身,月下笑容清淡,眉眼之间与元徵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元徵双腿无法行走,谢苏每每见他,元徵都坐在轮椅上。 这个人虽然瘦削羸弱,却静静地站在院中。 “谢苏。” 谢苏问道:“元徵?” 久未出声说话,谢苏的嗓音有些喑哑。 “是我,”元徵淡淡一笑,“拖着那两条腿,实在不方便,这是我捏的一个化身。” 推开门之前,谢苏曾以为是沉湘。 那日在溟海上,沉湘附身于冯提体内,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术法被破,冯提从高空坠落,谢苏回头看了一眼,记得冯提大致掉在学宫附近,只是生死不知。 而沉湘的虚影消散之前,曾言道等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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