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这具肉身,也是明无应帮他找回来的。 谢苏垂首,心头一瞬的酸涩之后,是无尽的痛楚和黯然。 这世上,再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自己明明最不想牵累他、麻烦他,可他却为自己做了最多的事。 洞口有脚步声传来,谢苏双手按在玉石之上,闻声看去。 姚黄呆呆地看着他,双眼中很快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想要走近过来,似乎又有些不敢。 谢苏从未见过姚黄这个样子。 生死是这世间最不可逾越的一道限制,死者归于尘土,归于天地,无知无觉,生者徒留世间,却无法忘记。 这一份沉重的歉疚,几乎令谢苏无法挪动脚步。 姚黄却已经冲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之中,不忘双手捧着谢苏的脸,对着天光细看,像是不敢相信他已经醒来一样。 “都半个月了,我每天都来……都来看你有没有醒,”姚黄泪流满面地松开手,“你终于醒了,你终于回来了……” 谢苏轻声道:“我……” “不不不,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姚黄胡乱伸手抹着眼泪,“什么也不用解释,回来就好。” 他一面抽噎,一面绕着谢苏走了一圈,从上到下地看他,倒像是从前那个老毛病又犯了。 谢苏这具肉身同过去一模一样,那张脸依然清隽疏朗,皎如明月。 姚黄终于哭够了,问道:“你……你都好了吗?没有哪里疼?也没有哪里受伤?” 方才他抱上来的时候谢苏就已经察觉到,除了最初一瞬,姚黄直接冲上来,之后很快就将他放开,仿佛他是个瓷做的人,一碰就碎了。 谢苏认真道:“我没事。” 姚黄破涕为笑,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承影剑就靠在石床边,谢苏伸手拿起剑,跟着姚黄走出岩洞。 此刻他周身修为已然复原,便御剑带着姚黄飞下峭壁。 不知道姚黄要带他去什么地方,只是按姚黄的指点,落在了山谷之中。 此处十分幽静,大片大片的慕仙花中,有一座小小的坟茔,前面立着一座无字墓碑。 谢苏心中一动,已经明白过来。 姚黄低声道:“先前你寄身的那具躯壳,魂魄离体便保存不住,主……呃,我就将他葬在这里了,你觉得行吗?” 谢苏静静上前,立在这座小小的坟茔之前,良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回过身,向姚黄问道:“有没有茉莉花?” 姚黄虽然不知道谢苏为何要茉莉花,但他是花妖,与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很相合,伸掌而出,便是一丛茉莉。 谢苏接过,蹲下身子,将茉莉花放在墓碑前面的泥土上。 他刚见到白无瑕的时候,就看到她发间有一支茉莉花形状的白玉簪子,身上也有淡淡的茉莉香气,想来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她用沈祎的躯体令自己的魂魄有了一个容身之所,虽是交易,但谢苏是实实在在承了她的情。 无论白无瑕的禁术效力是否还在,谢苏都会找出那个鬼面人。 她与沈祎情深意笃,此刻在沈祎的墓前,谢苏想留下一束白无瑕钟爱的茉莉花。 清风幽幽吹入山谷,姚黄望着谢苏的背影,并没有去打扰他。 片刻之后,谢苏回头,平静道:“走吧。” 回半月小湖的一路上,谢苏也从姚黄口中得知,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多少事。 当年他与元徵一同去沧浪海的巨船上盗剑,船舱中那三只青铜鼎中的清水焰影就是沉燃火。 青铜鼎被元徵踢翻,火随水流,顷刻之间,就将沧浪海的巨船化为一片火海,死伤无算。 就连叶沛之也在那艘船上,他被烧死了。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那么无极宫如今的宫主是……” “是叶天羽,”姚黄道,“叶沛之的儿子。” 当年沧浪海与无极宫联手逼迫明无应再过天门阵,说正是因为他过天门而不入,天道为了平衡天下气运,才不断有妖魔现世。 叶沛之又拿出那个从冰海秘境中找到的上古残卷,说若是明无应不过天门飞升,世间再无人能过得了天门阵。 谢苏当年就已经知道,明无应在群玉山的龙神庙中被算计,背后必有殷怀瑜的参与。 他只是没有想明白,殷怀瑜所为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明无应以无形剑气震慑众人,又交出牧神剑,炼化剑中灵气以压制世间魔息,众仙门才退去。 可是谢苏随后又将牧神剑盗走,沧浪海如何能肯? 就连叶沛之也死于海上大火,这笔账,自然也是要算到谢苏身上的。 沧浪海和无极宫必不会就此罢手,就连剩余的那些仙门,怕也不肯装聋作哑,又怎么会十年来相安无事? 姚黄道:“那场大火之后,无极宫的门人忽然返回极北之地,又封闭了整个极北冰海,这十年间,再没有一个无极宫的门人走出秘境。虽然怪异,但是……” 他坦然道:“他们不出来更好,免得还要找来寻仇,再说,他们本来就是……自作自受。” 而这十年来,沧浪海再未发难,众仙门也默不作声,是因为昆仑的郑道年终于出关了。 郑道年接任昆仑掌门多年,极有声望,他在众仙门间一力平定调和,又在昆仑开了数场清谈会,便是争论那冰海残卷的真假。 辩来辩去,残卷的真假尚无定论,无极宫却已经封闭极北冰海,再无门人出现在世间。 此举在众仙门之中被视为心虚,又有郑道年一言九鼎,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姚黄道:“还有一个原因……” 谢苏问道:“什么?” 姚黄的声音之中有些嘲讽的味道:“自然是因为他们心中畏惧主人。” 当日是沧浪海和无极宫在前一力逼迫,众仙门畏缩在后,但既然一同在场,就也脱离不了干系。 如今昆仑已表明立场,这些人随风摇摆,生怕明无应出关之后要为难他们,当然要趁这个时机与沧浪海和无极宫划清界限,又持身中立了。 他们见明无应闭关十年,不曾下山,便稍稍放松一些,觉得十年前的事情大略已经含糊过去了。 谢苏轻声道:“以师尊的性子,其实……” 姚黄点头道:“是啊,主人从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但人家要这么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让他们一直胆战心惊着,不是也挺好的么?” 谢苏顿了顿,又道:“姚黄,关于我当年盗剑闯天门阵的事……” 姚黄却好像没听到这句话,拍手道:“你瞧,半月小湖的所有摆设,还是同当年一样,我一件也没有挪动过。”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半月小湖。 微风拂过碧水,兰草和销明草在风中摇曳,香气清幽。 谢苏心知,姚黄这样打断他的话,是故意不想回答。 但他死而复生一回,心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 何况旁人怎样看他,谢苏从来就是不在乎的。 他温声道:“你不告诉我,我迟早也要从别人口中得知。” 姚黄见瞒不过谢苏,停下步子,似是有些犯难,最终还是开了口。 当年沧浪海的船毁于大火,谢苏持牧神剑闯入天门阵,身死道消之后,世上渐渐流传出许多传言。 最广为流传的一种,便是说谢苏悖逆人伦,对自己的师尊明无应有不轨之心。 他盗取牧神剑闯入天门阵,是为了飞升,想要破去那个世上再无人能够飞升成神的传言,为明无应正名。 也有人说,是谢苏原本就是为了自己飞升,只不过自不量力,这才死在天门阵中。 十年世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许多当年的真相已经被渐渐掩埋,无人提起。 唯独这点风流韵事被人嚼了又嚼,又因为明无应与谢苏是师徒,就更是耸人听闻,也流传愈广。 姚黄轻描淡写道:“世人就是这样,倒也不用放在心上。” 谢苏只是笑了笑,淡淡道:“我并不在意。” 何况这传闻……原本也算不得都是错的。
第88章 梦里浮生(二) 谢苏停住步子,轻声道:“其实我醒来,应该先去见过师尊的。他……他此刻在镜湖吗?” “嗯……”姚黄眨了眨眼睛,“主人现在不住在镜湖了。” 他这句话说得既轻且快,谢苏听得不是十分清楚,不由问道:“什么?” 姚黄却像是没听见一般,上前两步,为谢苏推开小院的院门,回头看他,眼睛里面亮亮的:“先不说那些,快进来看看,我保证一点都没变。” 谢苏走进院子,脚步停了一停。 半月小湖后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桃花林,恰好有风从山间来,吹落桃花如雨。 无数柔嫩的粉色花瓣落到院内,落到谢苏脚边。 这里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从推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房中,所有陈设与他离开的那日相比,连位置都没有动过。 自谢苏被明无应带上蓬莱之后,除去学宫三年,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如今十年过去,这里没有丝毫改变,窗明几净,完全没有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变得萧瑟。 谢苏心中一动,转身望向姚黄,刚想开口说话,就看到小院的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阴影,形如什么鸟兽从天而降。 他手腕一转,承影剑未曾出鞘,已经有剑气流露而出。 姚黄却是大笑道:“没事的,你来看!” 说话间的功夫,一只华丽的大鸟从天而降,落在姚黄身前。 这大鸟脖颈修长,羽翼宽阔,张开的时候几乎能将一个人完全盖在下面,通身闪亮鲜艳的羽毛有着五彩光华。 姚黄上前一步,站在大鸟身边,似乎是想伸手摸一摸它。 可是这鸟像是很不给姚黄面子,翅膀一动,落到了别处,一双深红色如宝石般的眼珠望着谢苏。 姚黄的脸顿时拉长了,抱怨道:“养了十年,还是不让我摸,比你还没良心!” 谢苏却觉得这大鸟身上的五彩羽毛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他问道:“是我从溟海上带回来的那只鸟么?” 当年他在溟海之上,斩杀水兽仓兕,有一只彩羽小鸟混进了他的包袱之中,被姚黄抖落出来。 谢苏随手捡了些树枝草茎,就在这半月小湖之中给它做了个小小的窝。 姚黄指着墙角一摊树枝碎片,说道:“就是它,三个月时就长大到这个窝根本容不下了,可是还是要往里面挤,就是到了现在,它有些时候还会飞回来,在这堆碎片上面卧着。” 大鸟扑扇着翅膀,向谢苏靠近些许,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谢苏莞尔道:“怎么,难道它还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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