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细看之下,谢苏却发觉那黑蛇身躯之上披覆硬鳞,闪烁着漆黑的光泽,头尾之处颇多异相,也已有不俗灵力。 不是蛇,而是蛟。 天际乌云密布,风雷隐隐,这条黑蛟匍匐于地,却是抬高蛟首,望着天尽头风波涌动,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世间真龙,乃夺天地造化而生,天生身负神力,与众生万物不同。 螭蛟一类若想化龙,须历过天劫,天雷加身,幸而不死,方能得证真道。 这条黑蛟等在此地,恐怕是见到天生异象,自负修炼有成,到了历天劫证道的时刻。 轰隆隆巨响由远及近,大地震动,无数树木倒伏下去。 黑蛟看不到的是,迫近此处的不是天雷,而是弱水。 滔滔弱水已经淹没至昆仑山脚,泛滥未休,一路奔涌,吞天灭地,将沿途一切事物吞噬湮灭。 此处向南三十里,有连片城郭,民房市集,不可尽数。 城中无数百姓见天际异象,以为天罚,或是跪地乞求,或是携家带口逃离,惶惶嚎啕。 可弱水泛滥汹涌,淹没此处也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谢苏的目光却转而望向天际,乌云之中,有无数灰色的影子盘桓往复,令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是……天门阵。 狂风涌流处,浮云尽头,蓦然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身形下掠,所过之处金色光华流散,如朝阳坠地。 在男人的身躯之上,浮现出隐隐约约的金色龙形。 弱水已至,男人凌空而立,目光低垂,看着这顷刻间就要被弱水吞噬的苍茫大地,万物生灵。 他身后隐约的龙形忽然暴涨,几能遮天。下一瞬狂风涌动,天地之间风云变色。 谢苏甚至看不清男人对自己做了什么,只看到他在风中,缓缓伸出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那金色的龙形也离他而去。 他松开手,掌心那团炽烈光华悍然坠地。 在席卷一切的龙吟声中,龙骨现世,金色光华照亮四野。 龙骨,天下至坚之物。那伟岸身躯盘卧,化为巍峨高山拔地而起,截断了泛滥的弱水。 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男人的身影落在山巅,做完这一切,他似乎累得很,竟就这么席地而坐。 谢苏怔怔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坐在山巅的身影。男人的面容,如此熟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每一口呼吸都有锥心之痛。 那是明无应。 千年前弱水泛滥,剥下龙骨化作高山的龙神,是明无应。 片刻之后,明无应起身,一步踏出,竟然好似毫无惋惜留恋,身影如轻烟般消散,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谢苏不自觉上前一步,手臂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挽住明无应的身影。 他几乎忘了,自己此刻不在现世,而在镜花水月境中。 他所看到的,都只不过是回忆。 镜花水月境中风流云散,四季变换,好像瞬息之间发生的事情。 宁州城的百姓在山中建起龙神庙,千年来香火不断。 而那条黑蛟本该被弱水吞噬,却在最后一刻见到龙神现世,捡回一条命来,在这群玉山中日夜须臾不停地修炼。 黑蛟寄居于龙神庙中,以灵识融入神像,看着无数百姓献来牺牲供奉,在他面前虔诚跪拜。 千年的供奉信仰之力被他据为己有,终于有一日,他游走群玉山中,将那具庞大龙骨收归己身。 龙骨之中的神力令他颤抖而狂喜,那是夺天地造化的威能。 如此,他才是那个千年前救世的龙神。 镜花水月境中,无数人事如烟流过。谢苏不知何时紧握成拳的双手已经骨节泛白,青筋暴起。 承影剑的剑气由他心绪激荡,一瞬而发。 顷刻间,殿中二十八星宿神像被剑光斩碎,崩为尘沙。 碎片四处飞溅,有一片划过谢苏的脸颊,留下细细一道血痕。 大殿正中那尊高高在上的龙神塑像,也被承影剑横贯而过,淡淡的黑气溢出,瞬间消散。 谢苏手中的剑犹自未停,在斩过龙神塑像之后,剑刃的寒光直切入那昏暗黏稠如黑水一般的阴暗处。 有碎裂之声在那里响起。 先是极轻微的一声,随后如镜面碎裂,谢苏身前的空间顿时出现一条裂缝,将他眼前景象切为两半。 一半是昏暗的大殿,满地星宿碎片。 一半是镜外的世界,风云涌动,那座真正的龙神庙已经被毁去大半。 谢苏冲上前去,待看清外面发生的一切,又是一剑凶悍挥过,却仍没有切开这镜中世界。 他只觉得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一瞬间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第一次看到,明无应的身上有血。 整座群玉山已经化为鸟兽不敢靠近的巨大战场,无数气旋凝聚天空,天地间灵气乱流,狂风大作。 龙神庙的废墟之上,无数红绸混杂在碎砖乱石之中,那些诡异的铜镜系在红绸上,每一面镜子上的相同位置都有一道裂痕。 在所有铜镜之中,都能看到谢苏的身影。 他身披红绸,饰以玉带金帛,脸色白得像冰一样。 那条蛟龙手臂一挥,身后的龙形猛地暴涨,带动两块巨大山石,向明无应当头砸下。 牧神剑挥过,锐烈剑光之下,巨石被一分两半,砸在两处,腾起无数灰尘烟雾。 明无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铜镜,冷淡道:“你把这些东西缠在他身上,是想拿我的徒弟当成供奉你的牺牲?” 龙神庙外,那些宁州百姓送来的牺牲贡献之物上,也覆着红绸,扎着金带玉帛。 蛟龙大笑:“不是供奉我,是等我杀了你,再用他来酬天。” 在狂笑声中,蛟龙背后的龙形再度暴涨数倍,无数刺目金光照耀,龙躯遮天蔽日。 一击之间,龙骨中所蕴含的毁天灭地之力全数释出,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现在你与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是龙?” 蛟龙诡笑一声,双手自袖中伸出,已化为两只狰狞龙爪。 他望着明无应身上的伤口,神情得意至极,脚下骤然诞起烈风。 明无应只是平静地站在废墟之上,手中的牧神剑斜指地面。 他臂上有龙爪留下的伤口,几可见骨,斑斑血迹浸透衣袖,一直流到他垂下的手背上。 镜中,谢苏再度挥剑,寒光闪过,镜面上瞬间现出一条裂痕。 明无应只是低头,望着镜中奋力挥剑的人,似是无奈,又像是叹息:“待着别动。” 铜镜之上蓦地罩上一层斑斓金光,谢苏数度挥剑,镜面上已经浮现无数裂痕。 可是明无应在铜镜之上,却是又加一道禁制,不让谢苏出来。 飞沙走石之间,蛟龙的大笑声已经与咆哮无异。 “怎么,不叫你的宝贝徒弟出来帮把手么?还是你怕他一出来就会被我给杀了?” 明无应抬眸,淡淡道:“只是杀你而已,还用不着找帮手。” 狂风涌流,将他的衣摆向后卷起。 明无应好似站在风口浪尖,不动如山。 “我已经伤了你,你杀不了我!我有你的龙骨,你的神力现在是我的!我还有千年供奉信仰之力,你杀不了我!” 蛟龙的狰狞大笑忽然停住。 明无应挽起了牧神剑。 九天风雷直下,明无应合身而来,牧神剑的剑光烈如旭日朝阳,光华绽开,摧天地山海。 这绝强的一击,如劈开太初混沌的一剑,旷古光阴,合为一线。 天际乌云翻涌,无数奔雷自云中击下,裂空之声由远及近。 蛟龙口中喷出鲜血,两臂交叉在前,以龙爪格住牧神剑的剑锋,惊恐地看到那足以切开天地的剑锋瞬间没入血肉。 四周忽然地动山摇,无数山石滚落,参天巨木倒伏,巨大的裂缝一瞬间蔓延整座群玉山。 大地深处,响起一声雷霆般的龙啸。 在群玉山崩塌的一瞬间,遮天蔽日的龙形浮起,巨大的龙口张合,向着明无应凌空咬下。 明无应只是淡漠地一笑:“真的?你要用我的龙骨来对付我?” 牧神剑巨大的冲势之下,蛟龙被抵着一路后退,撞断无数倒伏的巨木和滚落的山石,所过之处,鲜血流淌。 两张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近在咫尺,你死我活。 蛟龙眼中,不敢置信过后,忽然升起深深的怨毒。他左臂一动,拼着被牧神剑斩断右爪,将尖利的左爪送入明无应的肋下,狠狠一握! 鲜血喷涌,那是钻心裂骨的痛楚,可是明无应好似感觉不到一般,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仍然带着一个淡淡的笑。 他漆黑深邃的双眼之中,是酣畅淋漓的战意和杀心。 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的剑锋悍然挥下。 蛟龙一瞬间筋断骨折,龙爪俱碎,连胸膛都被牧神剑瞬间剖开。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下,蛟龙痛嗥出声,身躯不住拧动。 明无应随手将牧神剑插在旁边,一手握住了蛟龙的脖子,一手探向了他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 “不!”蛟龙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双目死死盯着明无应的手,浑身不断颤抖,犹自垂死挣扎。 可是明无应按在他颈上的手,有开山裂石一般的力道。 “你不能杀我,你的龙骨在我身上,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的龙骨也会灰飞烟灭——” 几滴鲜血溅在明无应脸上,他只是轻轻勾起了嘴角。 “舍得了一次,你以为我舍不了第二次么?” 他修长的右手穿过血肉,握住了那根脊骨,五指缓缓收拢。 在那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中,蛟龙的双眼瞳孔一瞬放大,浑身一抖,不动了。 明无应平静起身,连看也没看脚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肉,而是转头望向昆仑山的方向,大地隐隐震动,是弱水奔袭泛滥的声音。 “杨观和方长吉这两个废物。”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明无应不需回头,也知道是谢苏挣脱了自己的禁制,从那面铜镜中脱身了。 他随手挽起牧神剑,头也不回地说:“再教你一式,什么叫做意在剑先。” 谢苏缓缓走近,眼中只有明无应的背影。 已经崩塌的群玉山间,忽然有无数的金色光华凌空闪烁,从落石之中,从断木之间,从积雪下面。 无穷无尽的金色光华涌来,汇聚在明无应的身上。 神光璀璨,耀目至极。 明无应身上的气势霎那间暴涨,有隐隐的龙形盘踞,浩然凌云,风流睥睨。 龙骨归位。 他身上有摧山裂海的剑意,一瞬生发。 牧神剑的剑光闪动,空中浮现恢弘浩大的剑影,带着无匹的气势,斩过苍茫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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