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不过是,束手就擒。 他听见自己平静开口,吐出了一个单薄却沉重的字。 “是。” “那我成全你,”明无应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我成全你。” 谢苏怔怔看着眼前明无应的脸,自言自语道:“什么?” 明无应没有再说话,只是抬手一招。 大殿内无数陈旧的红绸焕然一新,鲜艳得像是能直接扎进谢苏的眼睛里。 其中一卷细腻红绸已经缠上他的腰身,如活物一般裹上来,贴合着他的身体,成了一件鲜红的喜服。 不知何处飞来金带玉帛,披挂在谢苏身上。 那鲜艳的红绸也卷上明无应的身躯,一时之间满目红色。明无应走向殿中供桌,一挥手将上面的贡献之物拂到地上,只留下两支金色的烛台。 其上长长的红烛,被明无应随手点燃。 明亮火光映得谢苏的脸如同暖玉一般,他望着红烛摇曳,不自觉向前走了两步,嗅到了红烛之中温暖的香气。 明无应垂眸看他,语气温柔。 “我说,我成全你。” 他伸手便握住了谢苏的手,幽沉双眼之中映着红烛烛光。 殿中二十八星宿塑像纷纷活了过来,连身上泥金彩塑的剥落之处都忽然补齐了。 星宿手中各持法器,在铜镜与红绸之间起舞,如同祝贺一般。 红烛映照,无数面铜镜之中,映出谢苏的身影,红绸之下,光彩照人。 谢苏看不到自己的身后,有无数的炫光,渐渐拉长模糊,落入一个圆圆的虚影之中。 好像只有这个圆中的景物是清晰的。 红烛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大殿一片漆黑,边缘好像模糊进了黏稠的黑水中,一点点滴落,变成镜面之外看不到的暗处。 无数面悬挂的铜镜之中,有无数个身穿红绸的谢苏的背影。 他的身影不是由铜镜映照而出,而是此时此刻,谢苏就身在镜中。 而龙神庙的正殿里,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他看向大殿正中的龙神塑像,冷淡道:“谁给你的胆子,跟我的徒弟说这些屁话,还顶着我的脸。” 那高大丑陋的龙神塑像中忽然“钻”出了一个影子,仿佛魂魄出窍一般,先是头颅,再是两臂。 可是木胎泥塑的死物,又怎么会有魂魄? 那个虚影缓缓落地,变幻出一身青衫,身量极高,肩宽背阔。 虚影笑吟吟地望向明无应,挑衅道:“怎么样,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你?” 他的眉眼相貌,神情气质,甚至是身上的气息,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两人站在大殿中相隔不远,真如镜子映照出来的一样。 虚影笑着转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谢苏,故意说道:“你这个宝贝徒弟,好像已经把我当成你了。” 无数面铜镜之中,就有无数个身着红衣的明无应低下头,伸手抚向谢苏的脸。 片刻之前,谢苏不小心碰到镜子,瞬间便被吸入镜中。 镜中情景,甚至是声音,都能从殿中看到听到。 虚影诡笑道:“你这宝贝徒弟心中钟情于你,你也知道吗?” 虚影一口一个“宝贝徒弟”听得明无应微微眯了眼睛。 与此同时,那影子却越来越实在,几乎完全像个活人一样了。 他像是想要故意激怒明无应一样,又道:“在这镜中世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到你把他赶下山去,这三年中,他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啊。” 明无应没有说话,反而笑了一下。 明知他是要激怒自己,但听到虚影以这样轻佻的口吻说起谢苏,明无应忽然觉得,自己起了杀心。 虚影见他无动于衷,摇了摇头,叹道:“你既然对他这么冷酷无情,不如就把他留在我的镜子里,由我来满足他的心愿,不好么?” 这虚影说话的声音乃至语气,都与明无应极其相似。 明无应扬起眉毛,心中甚至有点不敢置信,难道自己平时说话真的有这么欠揍么? “蓬莱之主动怒了,好吓人啊。”虚影敏锐地看了明无应一眼,忽然大笑起来,“怎么,难道你道貌岸然赶他下山,其实心中对你这个宝贝徒弟,也起了悖逆人伦的心思?” 明无应撩起眼皮淡淡反问:“不行吗?” 虚影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放声大笑道:“很好!等我杀了你,再取代你,坐拥蓬莱秘境,再将你这徒弟带在身边,明无应这个名字,就是我的。” 明无应一笑,散漫道:“杀我?那就来试试吧。” 虚影身上浮现淡淡的金色光华,身后竟然有一个龙形幻影,汹涌威压瞬间释出,有磅礴如海潮一样的气势。 若此刻殿中还有第三个人,一定会万分惊讶,为什么这个虚影和明无应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气势都好像出自同源。 “眼熟吗?”虚影再度开口,声音中带着偷窃者热切隐秘的狂喜,“千年前你留在这里的龙骨,现在在我身上。” 明无应脸上流露出淡淡的不耐烦。 “想杀我就动手,怎么那么多废话。” 他掌中现出同样的金色光华,牧神剑仿佛自虚空浮现,铿然出鞘。 明无应随手抛下剑鞘,横剑于身。 剑锋所指之处,有隐隐的风雷声。 群玉山的落雪纷纷扬起,如席卷天地的漩涡一般,全数汇聚于龙神庙。 狂风大作,大地隐隐震动。 一片雪花被剑风激荡而起,飘忽落在殿中一面铜镜上,如落入热水之中,顷刻化开,踪迹全无。 镜中世界。 谢苏伸手触向脸颊,片刻之前,那里有一点凉意。 像是一枚雪花落在脸上。 谢苏仰起脸向上看去,大殿空旷漆黑,红烛照不到的地方黏稠如黑水,无数似是而非的炫光虚影铺陈开来。 他眨了眨眼,又看向身前的人。 红绸软垂,铜镜之中,红烛烛光潋滟,二十八星宿载歌载舞。 明无应向他伸出手来,几乎马上就要抚上他的脸。 明无应眼中,有无限珍惜温柔之意,深深地望着他。 谢苏忽然一笑,伸手捺住明无应的手腕,不让他碰到自己。 “你是谁?为什么会跟我师尊长得一模一样?” 这句话一出,身前的明无应眼中忽然出现极快的一抹凶狠和戒备。 谢苏手上继续施力,不让眼前这个假的明无应抽手离开。单看他清俊身形,不会有人觉得他手上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凑向了那个假的明无应。 承影剑的剑柄在谢苏掌底一转,无声出鞘,剑刃向前,切过明无应的身体。 在那虚影将散未散的一刻,谢苏平静开口。 “你长得跟他很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是一样的……” 承影剑的寒光闪烁,压过满室潋滟旖旎的烛光。 “可是,有一点你不知道。师尊……他是不会成全我的。”
第82章 明烛天南(三) 那个假明无应的虚影消散的一瞬间,就连红烛的烛光都好似凝固一般。 殿中垂下的红绸和铜镜仿佛冰封,二十八星宿的神像纷纷僵立在原地,仍保持着手持法器起舞的姿势。 这场景莫名诡谲,谢苏却抬起头,仔细打量殿中的暗处。 那些模糊的炫光拉长成各色的影子,消失在虚空之中。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东西已经被他一剑斩去,而这里的诡异场景却并未溃散。 谢苏心知,他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若是一般的术法,施术人死去或是无力维持的时候,术法会自行消散。 而他此刻还在这个诡异的大殿中,足见那怪物用的不是术法,或是以灵物压阵而起效的阵法,或是用了什么能以幻觉迷惑人的法器。 那二十八星宿僵立殿中,肢体扭曲,脸上均是一模一样的僵硬微笑,仿佛是在为片刻之前这里即将成就的好事而庆贺。 这些星宿的面容均是脱胎于人面,此时作出这微笑来,丝毫没有和蔼之意,反而阴冷诡异,十分扭曲。 谢苏穿行在二十八星宿之中,想要找到些许阵法或是法器的痕迹,却是一无所获。 他停下步子,没有持剑的左手掌心忽然亮起一团白光。 这是术法,镜花水月。 先前那怪物被他一剑斩开,虚影消散,无数气息泻出去,此刻那些未散的气息皆被收束进了镜花水月。 周遭事物一瞬黯淡下去,仿佛洇了水的水墨画一般,流动渐至模糊。 自谢苏掌心,白光转瞬明亮起来,扩展成为一处所在,将谢苏完全笼罩进去。 他初时运转起镜花水月术法,是想一窥那怪物思绪,找到破阵之法。 但此刻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倒让谢苏想到此术的另一重作用。 这术法以记忆为经纬,编织出一个近乎真实的幻境,而镜花水月境本身,却并非虚幻。 此术运转,此境落成,就仿佛在原有空间内开辟新的一处空间,两相叠加,却互不相扰。 就好像在一间屋子里建造起另一间屋子,同等大小,格局一致。看似一为实,一为虚,其实实者未必实,虚者也未必就是虚。 这个术法是明无应教他的。 初学此术的时候,谢苏只能单纯运转术法,却不能落成镜花水月境。 因为那时,虚实对他而言都是不可流动的死物,自然掌握不了这术法的关窍。 谢苏也曾经以此术向学宫的夫子们讨教,不仅没有问出这镜花水月境究竟是什么,反而引得夫子们关于虚实之间是否可以颠倒而相争不下。 虚实相生,亦可转换,但转换与颠倒则完全不同,不能混为一谈。 而镜花水月术却像是让虚与实之间同时并立,随时颠倒,水乳交融,却又绝无混淆。 不过对于此时的谢苏来说,镜花水月境就是一个绝妙的手段。 不管他此刻是被困在阵法还是法器之内,镜花水月境在此间落成,就是一个与此处大殿互相嵌合的空间。 谢苏身在镜花水月境中,就不会被外间阵法或法器扰动,而可以专心寻找此处的破绽。 那个假扮成明无应的虚影被他一剑斩开,必不是那怪物的本体,更像是分出来的一缕灵识。 但灵识也保有本体全部的记忆,谢苏运转术法,不仅想弄清楚此处的机关所在,也想看看那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会有跟明无应一模一样的气息。 相貌可以作假,声音也可以掩饰,这气息却是混淆不了的。 周遭景物变幻,是术法落成,无数记忆扑面而来。 谢苏最先看到的,是匍匐在林间的一条黑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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