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宁州城的百姓以为是供奉太过简薄,才使得龙神震怒,将那些人吞食,又连降数日大雪,是为惩罚之意。 这些人宰猪烹羊,上覆红绸,扎金带玉帛。一行数百人,要再上群玉山乞求龙神宽恕,遇上清正司的人才被拦下。 说话间,冯提已经带着他们从雪林中穿行而出。 原来他们此前走过的不过是群玉山的余脉,到这时,谢苏才一睹群玉山的全貌。 连日大雪初霁,云中透下万丈金光,照耀在群玉山的山脊之上。 苍山负雪,起伏巍峨,形如一条巨龙盘卧。 冯提伸出手,遥遥地指着一处说道:“龙神庙就在那里,传说群玉山是龙骨所化,这边是龙头,那边山势渐低,余脉回护过来,就是龙尾了。” 谢苏顺着冯提所指之处看过去,余光中却见到明无应走到了他身边。 明无应往山上平淡地看了一眼,随口道:“你说反了,这边是龙头,那边才是龙尾。” 冯提稍稍一愣,又道:“是……是吗。那就是我说错了。” 明无应身前是峰峦如聚的群玉山,身后是漫漫雪林。 谢苏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像海浪一样,昼夜不息一刻不停地涌上岸边。 只有明无应迎着这无穷无尽的浪潮,成为天地间唯一一个逆行的人。 冯提带路,那山中的龙神庙就在前方不远处。 关于这条噬人的妖龙,谢苏和冯提心中所想相去不远。 千年前龙神救世,将龙骨化为群玉山截断弱水是传说,宁州人供奉这间龙神庙不假,但说是龙神发怒才现身噬人,则近乎无稽之谈。 眼前这座龙神庙在建造之时想必用过极深的心思,亦耗费了大量资财,虽在山间,但形制规整,大殿庄严。 殿前石阶上的刻痕早就被踏平,院中的青石板也被踩得发亮,足见千年香火累积至此,曾有无数宁州人前来供奉祭拜。 这供奉信仰之力,于山间精怪妖物来说,就是最好的滋补。 如果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假借龙神发怒的接口,施展禁术夺去百余人的性命,而真有一条妖龙作祟。 那条所谓的妖龙,多半就是如此化生。 龙神庙中十分安静,一个人影都没有,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火味道。 殿外停了一院子的牺牲供奉,上面覆着巨大的红绸,扎着金带玉帛,是那些宁州城中准备来祭祀龙神的人被冯提等人劝了回去,却没将东西带走。 停在这里,无人问津。 四处静谧,谢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他还记着在镜湖小筑时,明无应让姚黄转告方长吉的话。 他要是不想死,就离群玉山远一点。 明无应行事一贯随心所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却并不算是威胁,那是让方长吉不要不自量力的意思。 因为说话的人是明无应,就足以看出这看似静谧宁静的群玉山,到底有多诡谲危险。 方长吉身为清正司司正,自身修为不俗,多年来不知处理过多少棘手的妖邪之物,明无应却认定,只要他敢来,就会死在这里。 这一片静谧的群玉山里,究竟有什么? 谢苏看向明无应,自进入龙神庙以来,他就不曾开口说过什么。 此刻明无应径直踏入正殿,却笑了一声。 “这神像塑得太丑了。” 谢苏跨入龙神庙的正殿,数根一人粗的柱子撑起殿顶,从梁上垂下无数红绸,已有陈旧之色,红绸之间又悬挂着许多面铜镜。 谢苏一进入殿内,就在铜镜之中见到无数个自己的身影。 大殿正中,一尊神像坐在主位,上面是匾额,下面是供桌。 神像身躯宽阔高大,历经千年风烟,纵使龙神庙一直香火不断,神像身上的彩塑泥金也多有破损剥落未及修缮之处。 而那神像的面容,却是塑像的工匠将人和龙糅合在一起塑造而出,阔鼻怒目,额上两只龙角,袖中伸出的不是人手,而是两只狰狞龙爪。 龙神两侧,有二十八星宿拱卫。 这些星宿皆作人像,或微笑,或肃目,或和蔼,或威猛,身躯都微微朝向最中间的龙神,手中各持法器。 冯提见谢苏靠近去看那些星宿神像,上前说道:“据说千年前,为答谢龙神,宁州城中二十八位富绅共同捐资修建此庙,工匠便将照着他们的面容拟定星宿之像。” 谢苏淡淡道:“你对这里所知不少。” 冯提微笑道:“因为我就是宁州人。小时候,也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这里祭拜。” “你……”明无应转向他们,顿了顿,“你叫什么来着?” 冯提自然知道明无应问的是自己,恭敬道:“在下冯提,蓬莱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明无应道:“你出去吧,最好退到山下。” 冯提微微一怔,心思稍转,已经明白过来,他在此处,反而碍手碍脚,当下向着明无应行礼称是,就要退出龙神庙。 他站位本就与谢苏离得很近,这一躬身行礼,手臂便碰到了谢苏的袖子。 谢苏向来不喜欢与不相熟的人靠得太近,便向后退了半步,忽然发觉自己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过头,看到一只铜镜微微摇晃,映照出自己的脸。 镜中映出大半个正殿,谢苏看到冯提退出殿门,明无应朝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了?” 谢苏摇头道:“不小心碰到了镜子,没什么。” 明无应道:“你对这龙神庙,有什么看法?” 谢苏偏过脸想了想,随后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妖异的气息,群玉山连日大雪,不像是人力所为。” 明无应看他一眼,嘴角噙着一个似有若无的笑,神情颇为戏谑。 “此处……从来就没有什么妖龙。” 作话: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出自出自姚鼐《登泰山记》
第81章 明烛天南(二) 这句话里似乎有极深的含义,谢苏还想再问,可是明无应已经转身走向大殿正中那尊龙神塑像。 他的目光一一掠过两边的二十八星宿,似乎有微微的嘲弄之意。 “口耳相传,落在纸上,传说就成了历史。人想要怎么写,神也只能成为一个被信笔涂抹的角色,做不得真。” 明无应走到大殿正中,抬起头来,打量着那尊丑陋的龙神塑像。 “抹去一个神,或者是把他变成另外一个神,实在是太容易了。” 空旷挑高的大殿之下,附着在陈旧红绸上的细细尘埃,似乎被明无应这一句话所惊动,顷刻间簌簌落下,将无数面铜镜蒙得光华不再。 “救世之时,就被尊为龙神。噬人的时候,就是妖龙了。世间的人……本来就是这样的。” 谢苏在人间游历三年,虽然时常潜入各种人迹罕至之地,去寻找天门阵的残余碎片,但是既然在人间,免不了要跟许多人打交道,惊心动魄的事情也经历过不少,已经不再是初上蓬莱时那个无知懵懂的少年。 明无应话中的意思,他早已明白。 谢苏上前一步,问道:“师尊,那条龙现在究竟在何处?” 群玉山中虽然让人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但是这龙神庙中似乎并没有任何的妖异气息。 反而谢苏在这里停留越久,越觉得有什么地方很是熟悉。 明无应笑道:“已经离开这儿了。群玉山余脉扩展开去,弱水泛滥,借助地脉一早就能探知,那条龙自然不会再留在这里。” 谢苏微微蹙眉,又道:“可是……弱水泛滥,宁州城中还有许多百姓。” 闻言,明无应回头看他一眼,目光锐利。 “所以,救了他们一次,还得救他们第二次?” 谢苏来不及说话,明无应已经大笑起来。 “你瞧,这条龙化作青山,截断弱水,救了宁州城十万百姓,可是他们到如今,连群玉山哪边是龙头,哪边是龙尾都不知道,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空旷殿内,明无应凌厉的问话声回响。 “救十万人,杀一百人,孰轻孰重?救十万人,杀十万人,那又如何?” 这一声喝问直击中谢苏心头,他尚未作答,明无应翩身而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谢苏也终于发觉,为什么这里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因为龙神庙中,到处都是明无应的气息。 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似乎能够呼吸相闻。 明无应垂眸看他,好像一直能从他的眼睛望进他的心里去。 “你为什么要跟我来群玉山?” “谢苏,你喜欢我吗?” 这一句问话猝不及防灌入谢苏的耳朵,几乎令他僵立当场。 三年前他负气离开蓬莱,最后在镜湖小筑决然回头时,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明无应向来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所以他一提起要下山游历,明无应便说那也很好。 等他见过许多人,经过许多事,就会知道自己究竟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 师尊大概觉得,他自小孤零零地长大,被带到蓬莱之后,也没有见过其他人,所以说喜欢,也不过是一种错觉吧。 因为没有人曾对他这么好,没有人带他看过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没有人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足以令他握住姗姗来迟的命运。 只有明无应。 所以他会有错觉,以为这就是喜欢。 谢苏知道,他对明无应的心思,只有藏得住,和藏不住,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通路。 可是这是明无应第一次直接开口问他。 他一瞬间口干舌燥,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间游历三年,他走过各地,见过许多人许多事。若是按明无应的说法,他早就应该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要什么。 心中再有什么不堪的错觉,也足以如日出前的薄雾,转瞬就消散。 可是谢苏心里很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三年前就知道了,三年后也不会改。 不管他再去多少地方,遇到多少形形色色的人。 那个名字在他心里生根发芽,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谢苏喜欢的,想要的,从来就是明无应。 这三年之中,陪伴他的有时是山间的月,有时是林间的风,有时是人语喧嚣,有时是车水马龙。 他连明无应为什么要毁天门阵都不知道,就义无反顾地斩除了那么多天门阵的阵灵碎片,再人迹罕至,再龙潭虎穴,他也敢闯。 甚至在那些寂寥时刻,谢苏会带着一点痛快的残忍,心想,见过明无应这样的人,到底要他该怎么样才能喜欢上别人? 这三年的决绝与想念,等待和徘徊,意气与颓唐,交织如网密密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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