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应道:“你不是担心以后去了学宫,被那道禁制给拦在外面吗?我也给你留个印记,让你随时能出入禁制。” 谢苏手指微微一动,是觉得掌心很痒,低声道:“这样好像是在写字一样。”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却忽然将他的手一折,指尖一点一横地,当真在他掌心写起了字。 “我写的是什么?” 他这样一问,谢苏自然而然便想到从前学剑的时候,明无应也会忽然问他,这一式的落点在何处,破绽又在哪里,不由得凝起心神,认真感觉明无应此刻在他掌心写的到底是什么字。 片刻之后,谢苏只觉得掌心微微地热起来。 只听明无应问道:“我写的是哪两个字?” 他的声音都低下去:“……谢苏。” 小舟轻轻到岸,明无应放开他的手,笑了起来。 谢苏收回手臂,衣袖垂下,将他的右手笼住,却是虚虚地收拢了五指,只觉明无应指尖的触感仍是十分清晰,留在他掌心似的。 他一半是想掩饰自己的异样,另一半也是真的有话要说,提起承影剑的剑柄,便要开口将秘境中如何得剑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明无应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在他眼睛上抚了一下。 “不是已经很累了吗,有话睡醒了再说不迟。” 掌心覆上来的一瞬间,沉沉的睡意涌来,谢苏只觉得眼前的镜湖水光一层层地黯淡下去,周遭的什么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这一觉却是睡了好几个时辰,酣甜无梦。 谢苏睁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躺在镜湖小筑的软榻之上。 他臂上的伤处已经被裹好,看那缠得足有两只手臂粗的白绫,谢苏心知一定是姚黄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来给他上过药了。 只是镜湖小筑之中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窗户开着,外面水汽朦胧,游廊之上的缃色帷幔无风自动,缓缓飘浮着。 外面的天色已经将近黄昏,杏云铺陈天际,数道淡金色霞光投在镜湖的水面之上,小舟却不在岸边。 谢苏口渴得紧,伸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香炉之中烟气袅袅,显然是不久之前曾有人添过。学宫的玉简就搁在一旁,只是承影剑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觉睡得十分黑沉,醒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谢苏站在窗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越的剑鸣。 他循声而出,自游廊走过,看到庭院之中,元徵坐在那只木轮椅上,背对着他,手中握着承影剑,轻轻试过那锐利剑锋。 在他身前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黑白二子拼杀,初露峥嵘之势。 似乎是察觉到谢苏的脚步声,元徵操纵那木轮椅转向,将承影剑平放在膝上,微笑道:“见你睡着,不想惊动,但实在按捺不住对这柄剑的好奇,不问而取,还请见谅。” 谢苏摇头,示意无妨,又听元徵笑道:“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你是如何在学宫的秘境中抽出这柄剑的。” 听元徵说话,倒好像对学宫试炼之事很是了解,谢苏也不觉得奇异,因为元徵一向如此,谢苏觉得,他虽然不问世事,却好像知道很多的事情。 元徵见他过来,伸手将承影剑还了过来。 谢苏伸手接剑,只见剑光如秋水,心间自然而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当下就把洞中如何看到剑影,水魈直扑而来时那剑影又忽然浮现,被自己抽出的事情讲了出来。 “一只水魈身上就有这样凌厉的魔息,看来这件事确实不简单。”元徵听他说完,脸上若有所思。 谢苏点头道:“确实有些棘手,那水魈的幻术很是迷惑人,我们四人接连中招,无一幸免,好在丛靖雪身上有一块灵玉,有护持心神的效用。” 他本来有些担心,若是元徵问他在水魈的幻术中看到了什么,自己要如何作答,可元徵却并没有问,反而对那只水魈颇有兴趣。 谢苏忆起他初到蓬莱时,在芍药园中遇到的那颗枫鬼树,树上魔息被牧神剑的剑气催逼,汇聚枫露之中,而那棵枫鬼就是元徵送来的。 他有意想向元徵讨教更多,但说到丛靖雪身上佩的那块灵玉,却让他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谢苏犹豫一瞬,终于还是开口道:“拜师那日你送给我的那块碧玉,我转送给别人了。” “哦?”元徵仍是微微笑着,“既送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是看你自己的心意,不必告诉我。” 谢苏又道:“向我讨要那块碧玉的人,名字叫做沉湘。” 元徵微微一怔,神色很快转为寻常,温声道:“原来如此,你已经见过她了。” “是,”谢苏见到沉湘时,觉得她的性子行事,和元徵是完全不同,可是两人身上的气息却很是相似,问道,“她说很早之前,你们就认识了。” 元徵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轻声道:“我们相识,确实很早,早过认识你的师尊。” 他坐在轮椅之上,虽然俊美,但谢苏每次见他,总觉得他有一种病弱之态,双腿之上也总是盖着厚厚的狐裘,显然很是畏寒。 而此刻谢苏看他,忽然从元徵身上感受到一种很深的黯然。 元徵执云子在手,良久在棋盘中落下一着,这才抬起头,微微一笑。 “只是,我跟她……此生是不能相见的。”
第61章 霓为衣兮(三) 在元徵身后,游廊之上那无数缃色的帷幔无风自动,将天际最后一道夕阳的斜晖拦下,化为半明半晦的暗光。 元徵又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之上。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不再言语,只是分持黑白二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对棋理并不算十分擅长,但是见过多次明无应与元徵对弈,此时看着棋盘上黑白二子交错,觉得白子高歌猛进之间,已经暗暗透出颓势,而黑子似是被穷追猛打,甚至被迫自断一臂,却是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 输赢易势,只是瞬息而已。 胜负既分,元徵便停下来,却拈了一枚云子在指尖把玩,复又望向谢苏,含笑道:“再给我讲讲你在秘境中的事情吧。” 谢苏心中本来有些好奇,但元徵态度温和,却显然是不准备再提起沉湘,也不知道他那句“此生都不能相见”是什么意思,又见元徵黯然之外,谈起沉湘的时候,言语之间有种深重的宿命味道,便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下去了。 元徵所知甚为广博,每次来到蓬莱,谢苏都会向他讨教道法,这时听元徵问起秘境中事,索性主动问起秘境中那道玄妙非常的河流。 他不过在河流之上尝试三次,自觉不过耽搁了一两个时辰,外界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何况那河流辽阔,无边无际,小舟一旦行至河心,河流流向立即改变,原本的对岸也变成了下游,是不是也可以说,此岸就成了河流的来处。 元徵听他讲起自己三次尝试,脸上淡淡笑着,倒像是有些兴味。 “那河中流的不是水,是气。” 谢苏微微一怔,问道:“是灵气吗?” 元徵道:“是,也不是。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如水常渐鱼也。要说有哪里不一样,在于你看得见水,却看不见气。” 人居于天地之间,便如鱼在水中。 元徵又道:“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气调和,则天地化美。就好像鱼在水中任意游动,却不会想着要河流为它逆转改向。” 谢苏若有所思,轻声道:“所以如果我执意要调转船头,向着我以为的那个对岸驶去,就注定会离真正的对岸越来越远。” 元徵脸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温声道:“生老病死,本是世间规律。世人以为修道一途,炼神返虚,延年益寿,是以人力撼动天道,这便大错特错。” 他垂下目光,手中不紧不慢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回棋奁之中。 “所谓修炼,天道所指,方为大道。” 棋子碰撞之间,声音甚为清越,加之元徵说话慢条斯理,嗓音轻柔,便如清风拂面。 “想要通过这试炼,其实也很简单。若是你在河上,见到水流转向,不慌不乱,任由流水将你带去,便可直接到达对岸。除此以外,你越是要逆着水流而行,就越是迷了心智,错了方向。只是修炼之途艰苦,有所成者无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很知道自强的道理,却忘了修炼本就应该顺势而为。” 不多时,棋盘之上的黑白二子已经尽数被元徵拾起放好,他将膝上狐裘理了一理,带着淡笑望向谢苏,那目光之中大有鼓励期许之意。 谢苏忽道:“那么师尊过天门而不入,是顺势而为还是逆了天道?” 这一问,却令元徵微微失神。 然而也只是片刻,元徵又恢复到谢苏熟悉的样子,温文尔雅,和煦道:“你师尊为什么过天门而不入,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天下间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轻轻偏过脸去,平淡之间,似乎就能捕捉到极遥远处的气息。 “恰好他回来了,不如你直接去问他。” 明无应回到镜湖小筑,谢苏身为他的徒弟,不假思索站起身来,就要前去相迎。只是元徵还在这里,他虽然跟明无应很是熟悉,但依旧是蓬莱的客人。 元徵却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吧,不必在这里陪我了。” 谢苏一颔首,携着承影剑沿游廊而去。 缃色帷幔之间,游廊曲折回环,谢苏脚步轻捷,数息之间,已经走到水边。 他极目远眺,还看不见辽阔镜湖上小船的影子。 倒是暮色更加浓郁几分,天边红云层层叠叠,金芒从其后射下,霞影之间,流云亦带上道道金边。 水天相接处竟是一色,丝毫看不出分界。 谢苏回想着元徵的话,忽然听到廊下一声极小的吟叫。 他循声望去,看到一只小白狐缩在树丛之间,只是藏起头露出尾,一条毛色雪白的大尾巴颤颤巍巍露在了外面。 小白狐哼哼唧唧吟叫几声,似是见谢苏注意到自己,想要朝他奔来,又不肯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地,只是拿一双漆黑的眼珠望着谢苏。 谢苏回首望去,镜湖水平无波,仍不见小船之影。 他向着小白狐走近几步,它又往树丛之中藏得深了几分,蓬松皮毛擦着草叶,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谢苏不由得轻笑出声:“你躲什么?过来。” 小白狐极有灵性,是能听懂谢苏在说什么的,闻言在草丛中调转身子,用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对着谢苏,气哼哼的,不动了。 谢苏走到草丛之前,伸手在小白狐的尾巴上摸了一下,只觉得那蓬松的尾巴在手心刷刷扫过,极是温暖柔顺。 小白狐被摸得眯起了眼睛,终于又调转过身子,伸出一只前爪搭在谢苏臂上,似乎是在示意他手下别停,刚摸到了舒服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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