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伤在腿上,不便移动,谢苏便将她放在一块平坦山岩之上。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哨子,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谢苏知道这是她用来召鬼脸前来的信号,果然过不多时,一道灰色的身形出现在前方的山岗之上。 他的身法奇诡,快如奔雷一般,又偏偏没有半分声响,须臾之间就来到华歆身边,看到她腿上伤口,缓缓抬头望向谢苏几人。 华歆立刻道:“是他们救了我。人家有恩于我们,从此我会记住,你也要记住。” “是。” 鬼脸低垂下头,忽然面朝谢苏几人单膝跪下,继而将华歆抱起,转身就走。虽然手中抱着一人,但身法迅疾,竟不稍减。 丛靖雪亦拱手行了一礼。 “明日秘境打开,我会将洞中之事告诉杨祭酒,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只我一人出面就是。” 他目光澄明,言辞恳切,又十分为他人考虑,绝不是口不对心之人,而是一派君子风度。 “那可不行,”贺兰月朗声笑道,“这种出风头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占了去?要不是有我在,你们两个还不被拿水魈拖进水里?” 丛靖雪不料贺兰月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片刻后不由一笑,知道是他故意玩笑。 贺兰月挑眉道:“话说回来,你在水魈的幻术里看见什么了?怎么我们几个都醒过来,你倒是最晚的一个?” 他这一问,丛靖雪却是吞吞吐吐,答不上来,神色中很是苦恼。 他们四人接连被水魈的幻术笼络住心神,受到影响最大的便是丛靖雪。 贺兰月笑道:“难道你是被一群女孩子追来追去,吓得魂不附体?” 丛靖雪脸上飞起薄红,轻斥道:“不可胡言乱语。” 贺兰月哈哈大笑,回头望向谢苏,“你呢,你看见的又是什么?我先说,我是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给人家捉去了当奴隶,人家拿鞭子将我从这个帐子抽到那个帐子,打得我站也站不起来。” 夜色之中,谢苏却好似并未听清贺兰月的问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右手却是缓缓拢住了左手手腕摩挲。 水魈的幻术之中映出的是一个人心中最恐惧的事情,所以华歆会看到自己被猛兽追咬,贺兰月会看到被人捉去当奴隶的自己。 虽不知丛靖雪看到了什么,但他陷入幻境极深,最后一个才醒来,想来也是看到了最令他惶然的情境。 谢苏心道:“原来我最害怕的事情,是师尊将我丢下,一个人走了。” 腕上的白玉玲铛细腻如脂,虽然被他戴在身上已久,却依然留有一丝明无应的气息。 丛靖雪见谢苏好似出神,也不扰他,微微一笑,向贺兰月道:“那么明日秘境打开,我们可以一起去见杨祭酒。” 贺兰月道:“正是如此。” 丛靖雪刚想行礼告辞,竟是直接被贺兰月压住了胳膊。 “干什么这么客气,我们又不是刚认识,别急着走呀,”贺兰月道,“你就不想看看谢苏的那柄剑?” 谢苏自虚空之中抽出长剑,那剑上沉凝的气势,剑刃的锋锐,两人都是看在眼里,这样的旷世好剑,怎能不令少年人为之心折? 贺兰月道:“谢苏?” 谢苏好像这才回过神来,随手将剑柄递了出去。 贺兰月接过长剑,一手轻轻托起剑身,低头仔细打量。 夜色之下,那长剑剑光如一泓秋水,削铁断金,锋利无比。 丛靖雪眼中亦是赞叹之色,朗声道:“好剑!” 贺兰月忽而低下头,看着剑身上两个小小的铭文,奇道:“这里有字!” 丛靖雪凝目看去,已将剑上铭文读了出来:“‘承影’,该是此剑的名字。” 夜风萧萧,月色如霜。 贺兰月看过承影剑,又拿出自己的长刀比划了几下,是想起自己对上洞中的水魈时,有哪几处露出破绽,仍不够圆融。 丛靖雪本想离开,去寻昆仑门中弟子,然被贺兰月拉住,只得无奈陪他坐下。 贺兰月当下又将自己进入秘境之后的遭遇绘声绘色讲出,如何得到玉简,有什么人看他并非出身仙门世家,想找他的麻烦,反被他给收拾了。 他们在洞中与水魈剧斗一场,虽则取胜,但也是真真切切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听着贺兰月滔滔不绝,倒是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知不觉夜色褪去,天光熹微,周遭草叶含露。 一派宁静之中,谢苏却是抬起头来。 四周山岩仿佛忽然受到什么震动,大地摇撼,林海波涛四起。 贺兰月本来倚着山石,就快要睡着,顿时惊跳起来,伸手就要拔刀,却被丛靖雪按下了。 他跟谢苏望向同一个地方,心中震撼不解。 山冈之上,谢苏轻轻向前走了两步。山林风中,有隐隐的雷声,在他心间震响。 东方既白,拂晓第一缕光辉遍洒秘境中的高山大川。 旭日如红轮升起,煌煌碾过漆黑大地。 在那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辉之中,一道炽烈光华破空而出。 秘境之上,纵横交织的气机被这道光华驱散,破碎之处,无数珍珠色的碎片漾动。空中巨大的剑影悍然浮现。 九天风雷下,一剑牧神出。
第59章 霓为衣兮(一) 旭日在空,长风涤荡。 密境中的山川如烟尘浮空,虚影在水,只是片刻的功夫,就随着无数泛起珍珠色的碎片消失在天际。 那纵横交织的气机一瞬破碎,地动山摇之间,周遭景象变换,秘境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呆在原地,听到风雷滚滚而下,看到朝阳之中剑影的炽烈光华。 这珍奇玄妙的秘境,竟被明无应一剑斩开。 秘境本就是实境之上叠加的虚境,便如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口袋,如今既被斩开一条口子,那其中的物事就全都湮灭了。 大风激荡之中,到处都是灿烂的金色光华。 谢苏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牧神剑的巨大剑影在空,金色光华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走来,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 明无应背光而来,谢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旭日光辉汇聚在牧神剑的剑身之上,收束成剑刃处那一点令人炫目的亮光。 “师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牧神剑出鞘,这旷世的名剑在明无应手中,才无愧于牧神二字。 明无应走到他身前时,手中的牧神剑已转为金色光华消散,天际巨大的剑影也消失不见。 风停云住,秘境已逝,他们站在蓬莱学宫的校场之上。 场上弟子或站或坐,仿佛还是身在秘境中的样子,心中震撼之情难以言喻,只是鸦雀无声。另一边,杨观携数位学宫主事匆匆而来。 谢苏抬头,却好像根本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人任何事,只能看到明无应。 秘境本应该在今日正午,由学宫祭酒杨观亲自打开,此时却被明无应一剑斩开了。 谢苏听见自己低声问道:“师尊是来……” “当然是来接你的。” 明无应英俊的脸上神情散漫,有一个微微的笑意。 谢苏心间轻轻一动,又见明无应的目光笼罩他周身,想起自己眉上臂上都有被水魈抓出来的伤口,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右臂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被师尊看到自己受了伤。 可是在明无应的目光之中,谢苏无处可藏,想要将受伤的手臂挡在身后,也已经迟了。 抬起头时,谢苏只觉自己这一点点的动作,也没有逃过明无应的眼睛,握着承影剑的手微微收紧,腕上的白玉玲铛也沉坠坠似的。 一旁的丛靖雪在惊愕之后却是很快恢复常态,躬身向明无应行礼。贺兰月仍是呆坐在地上,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丛靖雪行的是昆仑弟子拜见门中长辈的礼,明无应看他一眼,问道:“郑道年近来如何?” 几大仙门世家之中,若无昆仑,天缺一角。而郑道年身为昆仑掌门,地位崇高自是不必说的了,而天下间能这样对他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明无应一个人。 经过秘境之中那一番剧斗,丛靖雪身上也极为狼狈,不过行礼时,那出身仙门世家的风度便显露出来,答话时也是不卑不亢。 “至我下山时,师尊仍在闭关。”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等他什么时候出关了,让他把学宫给我迁回去。” 丛靖雪全然没有料到明无应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看不出他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有此意,况且兹事体大,一时之间只不知道如何作答,正犹豫间,抬眼看到学宫祭酒杨观匆匆而来。 杨观那一身宽袍大袖,行动间仙风道骨,疾走之时却是不大轻便,颇为阻碍。 听到明无应这句话,杨观心头一震,也顾不得行走间什么风度不风度的了,一路小跑过来。 “在下修为不精,行事粗疏,忝居学宫祭酒之位,已经是耽误了这些少年人们的前途,今日之事,更是全在我一人之失。” 丛靖雪自觉在蓬莱主和学宫祭酒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微末后辈,见杨观赶来,便稍稍后退两步。 杨观话里的意思,丛靖雪自然听得出来。他这是把自己推了出去,将学宫揽了回来。 学宫从昆仑迁往蓬莱,那是他拜入山门之前许久的事情了,其中情由,丛靖雪所知不多,只知当时昆仑周遭弱水泛滥,不得不关闭山门,这才将学宫迁出。 杨观偷眼觑着明无应的神色,心中实在拿不准这位蓬莱之主的性情。 那用于试炼的秘境之上有无数气机牵引,与杨观的术法相系,便如一个袋子,袋口的绳索被杨观抓在手里,只能被他一人打开或是关上。 秘境之中的种种,更是能通过那些相互牵引的气机被他感知。 谢苏一行人在秘境中遇袭,杨观的感应虽不能十分清晰,但秘境之中似有别种气息混入,他却是昨晚就已经知道。 只是秘境封闭之后,纵使与杨观的灵力相系,但他的修为终究差了一些,待甄别出那异样气息实为魔息,已过去了许久。 而秘境之上束缚的术法,是学宫代代传承,自有一套运转之法,杨观想要提前破开秘境封禁,需得费一番功夫。 他这厢运转术法,还只是起手一式,就看到牧神剑的剑影破空而出,天地失色。 用不着他解开秘境封禁,明无应一剑既出,直接从外面将整个秘境斩碎了。 杨观心思一转,暗暗地望向谢苏,见他额上似有一道细细伤口,臂上也伤了一处,身上虽然有不少血迹,但终究没受什么太重的伤,真是谢天谢地。 他倒不是觉得谢苏运气好,而是觉得自己运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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