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沉湘让你来找我的吗?她此刻也在蓬莱?” 谢苏随口一问,忽然想到方才元徵说过,他们两个人是不能相见的。 倘若只是元徵一个人这样说,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相见,总是要两个人都有这样的默契,才能一直避而不见。 谢苏轻声道:“是沉湘无法前来,所以让你来找我,是不是?” 小白狐抱着他的手,漆黑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听懂了问话应答一般,尾巴尖微微地摇动。 片刻之后,小白狐从他手下站起,前腿一跛一跛的,只是这次瘸的是右边,上次却是左边,谢苏便知道沉湘说得不错,这只小白狐脚上并没有伤,只是喜欢装成一只瘸了腿的小狐狸。 蓬松皮毛移开,谢苏才看到树丛之后掩着几个酒坛,小白狐上前,用前爪扒着坛口泥封,醇厚酒香顿时逸满谢苏身周。 这酒必定是沉湘送来的,谢苏低头,只见离他最近的那只酒坛下面,压着一张花笺。 笺上拓印了一枚合欢花,亦带着浅浅一痕合欢香气,染在谢苏指尖。 他将花笺翻过来,上面两行小字,倒像是附着什么术法,在他刚刚将字看清楚的时候,沉湘那促狭又得意的声音便在他耳边响起,却又给人感觉很是遥远。 “上次说的依然作数,你若是肯喝我的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秘密……” 谢苏见沉湘以小白狐引自己过来,还以为花笺之上写了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 他轻轻一抿唇,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嗓音低沉好听,却是在谢苏耳后响起,气息极近。 谢苏猝不及防,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做坏事被抓到一般,瞬间将那张花笺揉在手心紧紧攥着,生怕被明无应看到。 “我……” 他刚要开口,却发现那只小白狐精乖异常,早就踪迹全无。 明无应站在他身前,神情似笑非笑,目光先是落在树丛间那泥封打开一半的酒坛子上,又回转过来,看着谢苏。 “原来是一个人藏在这里,偷偷地喝酒。” 谢苏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轻声道:“我没有。” 明无应故意道:“连人带酒都被我抓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 谢苏将那张花笺攥在掌心,明知明无应看不到,却还是觉得有些心虚。 只见明无应单手提起酒坛,将那泥封完全拍开,凑近坛口闻了一下,笑道:“好酒!” “这酒很好喝吗?” 明无应的眼底似乎有幽微光芒,看着谢苏,“沉湘酿的酒,你上次不是已经喝过了,难道已经忘了什么味道?” 他忽而正色道:“那日是谁醉得连人都认不出来?” 谢苏耳朵发红,想起那一次自己被沉湘哄骗着喝酒,明明听到师尊的声音近在耳边,偏偏就是看不清他在哪里,周遭事物一时像是很近,一时又像是很远,身体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 那日他只觉得花香甜蜜,将酒的辛辣全数盖在下面,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醉了,到了最后是如何回到半月小湖,自己竟然半点也想不起来。 他这副微微气恼,又因为心虚不肯多说的样子,似乎很能够取悦明无应。 谢苏开口道:“我以后绝不再喝酒了。” 明无应挑眉一笑:“那倒不必,今天你可以喝。” 他手提酒坛,转身便走。 谢苏跟在明无应身后,眼前只有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明无应头也不回,声音之中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因为今天,你是跟我在一起。” 作话: “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所以异于水者,可见与不可见耳,其澹澹也。然则人之居天地之间,其犹鱼之离水,一也。其无间若气而淖于水。水之比于气也,若泥之比于水也。是天地之间,若虚而实,人常渐是澹澹之中,而以治乱之气,与之流通相殽也。故人气调和,而天地之化美,殽于恶而味败,此易之物也。”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第62章 霓为衣兮(四) 谢苏随着明无应返回庭院的时候,元徵已经将石桌上的棋盘收了起来,他自己手捧着一杯烟气袅袅的清茶,却在桌上留下两只酒杯。 仿佛元徵一早就知道他们会带着酒回来。 谢苏心知,以元徵这样的见微知著,沉湘令小白狐前来送酒,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只是元徵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笑容,目光再明无应提着的酒坛上一触即收,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明无应与元徵相对而坐,随口道:“还以为你早就走了。” 元徵微笑道:“那柄承影剑很有意思,我心中好奇,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 “嗯,”明无应向谢苏伸手,“给我看看。” 谢苏一手握着剑柄,一手轻轻托着剑刃,向明无应递了过去。 这柄剑的剑刃极薄,若是身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从剑刃的方向看过去,几乎只是一痕细细的深影。 剑身则寒如秋水,带着一股凛冽之意,仿佛寂寥霜天。 明无应握着承影剑,屈指在剑身上轻弹,便有清越剑鸣。 他又随手向石桌切削下去,未见得用了多少力气,但剑刃接上坚硬石板,却是毫无异声,只是轻快地一划。 片刻之后,石桌一角齐齐被切断,直接掉在了地上。 那石板断处光滑无比,而承影剑的剑锋上闪烁着点点寒芒。 如此轻薄的一柄剑,却又如此的锋锐。 明无应又以左手捏住剑脊,试了试此剑的柔性,倒提着剑柄交还到谢苏手里。 “这剑是你从山洞里抽出来的?” 谢苏接过承影剑,答道:“是,初进洞时,我就看到洞中岩壁上有一柄剑的影子,但却没有剑。后来水魈现身,接连折断了我两把长剑,剑影再度浮现,我就从那道剑影里将剑抽了出来。” 明无应摸着下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这柄剑抽出来的。” 元徵微微一笑,向谢苏道:“神兵都会认主,你既然能把这柄剑抽出来,就代表它已经承认了你是它的主人。” 人挑选剑,有的时候,剑也在挑选人。 谢苏垂目看向承影剑,只觉剑光柔和,那剑柄握在指间莫名有种暖意,不似初遇,倒像是重逢。 明无应忽然笑了一下,看向谢苏:“还好把那个秘境给拆了,要不然杨观那个老匹夫知道你得了剑,怕是会来要账的。” 他称学宫祭酒杨观为老匹夫,元徵就不便接话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似是无可奈何。 谢苏却问道:“这柄剑很珍贵吗?” 他望向明无应时,明无应也在看着他。谢苏是认真,明无应却是漫不经心。 “他们欠我的东西多了,拿他一柄剑,说是利息也不够,不算什么。”明无应道,“何况是承影剑自己选中了你,否则待在学宫那个秘境里,以后还不锈成了一条废铁?” 承影剑在谢苏手中,忽然灵气激发,发出“铮”的一声剑鸣。 明无应顿时笑了:“你这柄剑脾气还挺大。” 明无应这话说得散漫,又提起酒坛向杯中倒酒,显然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谢苏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又想到清晨在学宫的校场上,明无应曾说让郑道年将学宫迁回去,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当年昆仑将学宫拱手相送,其中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谢苏抬头,恰好遇上元徵的目光。 他含笑道:“只是这柄剑还缺了剑鞘。” 谢苏尚未开口,便看到元徵的手指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的流风自天际划下,贴着镜湖的水面汇聚于此。 那无形之力周密严谨,却不强横,一如元徵此人给人的印象,温润妥帖。 承影剑之上凭空凝出一把剑鞘,素面无饰,霎时间像是有无尽长风在谢苏身边往复。 元徵向他举了举茶杯,笑道:“谢就不必了,今天累你说了许多话给我解闷,是我该谢谢你。” 那剑鞘真切落在手中,却又毫无重量,仿佛真是流风化成。 明无应自斟自饮,已经将酒杯递至唇边,又道:“在秘境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谢苏在水魈幻术中见到的一幕,是决计不肯告诉明无应的,当下只不说话。 元徵则放下茶杯,问道:“那秘境中水魈之事,后来究竟如何?” 谢苏这才想到,师尊将自己带回镜湖小筑,之后必是又返回了学宫,就算他不去,杨观也一定会遣人来请。 明无应的神情却好似有些玩味。 “我刚刚还在想,你会在什么时候问我。” 元徵轻轻笑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双膝,又道:“我去哪里都不方便,想知道些事情也是不能,只好请你费一费口舌了。” 明无应道:“用于学宫试炼的秘境之中出现魔息,又偏偏把这一代昆仑山和无极宫最有地位的弟子搅了进来,杨观当然是焦头烂额。” 元徵的目光在谢苏身上一转,笑道:“你倒是把咱们这位小朋友给漏下了。” 明无应执着酒杯,笑出声来,嘴唇线条极是优美。谢苏原本看着他,目光微微移动,却不肯再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见到师尊的时候,总是觉得无所适从。 好在元徵问话,明无应与他交谈,并没有注意到谢苏的异样。 承影剑搁在一边,谢苏伸手握着那只酒杯,指尖拭过杯口,耳朵里还在听着他们二人说话,心里却浮现出沉湘给他的那枚小小花笺。 此刻他就在镜湖小筑,觉得这里跟往日并无任何不同,也从未想过师尊的居所之中到底会有什么秘密。 可沉湘像是拿捏准了他的心思,又像是记仇一般,上次是诓骗他才令他喝了酒,这一次就偏偏要他自己心甘情愿。 瓷杯在他指尖都捏得微微发温,谢苏也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喝下这杯酒。 只听元徵说道:“想要知道设局之人是谁,不妨从那两只卷轴开始查。” “杨观也是这么想,”明无应随口道,“所以想将那两人的卷轴先行收回,只是沧浪海的人又跳出来,说学宫这样关起门来查自己,不能令天下人信服。” 元徵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杯口,似乎笑了一下,又道:“沧浪海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秘境之中,自然不肯。” 明无应道:“不明不白吗?我看不见得。” 元徵道:“先将局面搅乱了,在其中浑水摸鱼,不就方便许多?” 谢苏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在这件事中,沧浪海也并不简单。 在沧浪海一众弟子之中,真正做主的却是那个殷怀瑜,他执掌沧浪海的海上商路,连内门弟子也算不上,但是沧浪海上下似乎都对他很是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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