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看,自己身周模模糊糊的,几乎已经成了个虚影。 却有一个少年站在自己身前,率先伸手,拭去了明无应手上的落雪。 明无应的身形从神像之中缓缓浮现,仍是姿态散漫,似笑非笑的样子,却对那个少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谢苏心中一颤,轻声道:“师尊,是我,是我啊!我在这里。” 可明无应仿佛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带着那个少年转身远去。 明光祠中那些黯淡陈旧的帷幔忽然全部朝他落下,似一只茧,捆住他的手脚,将他往极深极黑的地方拖去。 而谢苏的眼中,只有明无应远去的背影。 “谢苏!” 一声大喝忽然拉回了谢苏的神智,他如溺水的人忽然透气一般惊醒过来,有一瞬间好似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贺兰月大吼道:“醒了就快来帮我,再不来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他手中长刀斩出无数刀光,在半空中跟那团黑气缠斗,身上已经有数道狭长伤口。 谢苏这才惊觉自己倒在水边,半边身子都浸在水里。 华歆也已恢复神智,只是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勉力控制着一只引火符,令那火光不至断绝,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唯恐扰乱那一息灵力。 丛靖雪躺在一边,已陷入昏迷之中,神色极是痛苦。 谢苏已知自己方才是陷入了幻境,又听得贺兰月大吼一声,稳住心神,纵身跃起。 贺兰月的刀法势大力沉,大开大合,对上这飘忽诡异,迅疾无比的妖物,却是使不上力气,顷刻之间,身上又多出一道伤口。 贺兰月看见谢苏飞身而来,却是两手空空,大声道:“你的剑呢?” “碎了。” 贺兰月呆滞片刻,望向谢苏,只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怪物好似也察觉到了,一团黑气滚滚上下,竟是放开了贺兰月,向着谢苏疾去。 谢苏手无寸铁,火光明灭之下,面色沉凝,寒如冰封。 那双一向淡然的眸子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杀意,睥睨六合,乾坤犹窄。 黑气涌来,谢苏不闪不避,周身气势暴涨,电光石火间,一道雪亮的剑光似在他眼前闪过。 谢苏身在半空,岩壁之上,灼灼火光将他身形勾勒而出,如这世间最浓的墨。 而他的手边,现出一道剑影。 谢苏想也不想,反手探去。 一柄长剑被他自虚空之中抽出,剑光照人,寒如秋水。 谢苏凌空而立。 这一步既出,当踏碎千山。
第58章 影中之剑(十三) 长剑在手,如跟他心意相通。 此剑剑身极薄,色如霜雪,上有凝练气势蓄而不发,刃光之锋利,天下罕有。 贺兰月虽不知谢苏是从何处抽出这样一把好剑,但观剑上气势,已然知道这是世间罕见的神兵,心中激荡,大喝一声,提刀上挑,将那团黑气的退路尽数封死。 黑气在半空中迅疾转向,然而谢苏的动作却是更快。 剑光在他手中似乎化作百道千道的雪亮弧光,圆融如意,密不透风。 而在这千百道剑光之中,骤然一道凌厉刺出,带着无匹的气势直刺向黑气的中心。 那团黑气似乎浓郁一瞬,又如水中散开的墨汁一般。 只听“叮叮”数声,仍是指甲刮擦剑身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谢苏迎着加诸剑身的阴冷气息再度逼上,只觉长剑在手中,如手揽长江大河,滔滔东流,酣畅淋漓。 那锋锐无极的剑刃似是切中了什么东西,继而一削到底,毫无阻滞。 顷刻间就有东西裹着一道黑气飞出,滚落在地,却是一只只有四指的怪手。 那怪手上的皮肤苍青,粗糙枯瘦如同树干,四根手指上的指甲尖尖的,都有两寸多长。 只是片刻后,那只怪手就瘪了下去,又像是蜡做的一般,遇到火就融化了,成了小小一摊黑水,滴滴答答淌入潭中。 怪手落下的位置本跟华歆相隔不远,便是在她眼前化为黑水的。 华歆想到自己先前还用这潭中的水清洗身体,腹中反胃,几欲呕吐,强压住不适之感,抬头望着上方的战局,小心操纵着引火符,不至阻挡了谢苏和贺兰月。 妖物被谢苏斩了一只手,黑气翻涌如海,贴着岩壁不断溃散。而谢苏的剑上映着灼灼跳动的火光,却连一丝伤损都没有。 贺兰月大声赞道:“好剑!” 谢苏白衣翻飞,身如流光一般,“它往你那边去了!” 贺兰月握着长刀,脸上血迹汗水尘土一塌糊涂,却是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 “知道!” 他长臂挥开,那柄长刀映着鲜红火光,几如落日烧灼天际,刀刃划过之时,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从下而上,向着黑气中央直挑而去。 谢苏双手持剑,亦是将灵力灌注于剑身之上,猛地劈落。 那怪物少了一手,只躲在翻涌的黑气之中,贴着岩壁疾行,却被谢苏和贺兰月前后夹击,在交织的剑光刀光之中被一分为二。 黑气如雾般消散,贺兰月回手收刀,却是大剌剌将刀背抵在肩上,问道:“死了?” 谢苏却未得半刻松懈,身形疾掠而去。 那团黑气被一分为二,却似壁虎断尾求生一般,是留下一个诱饵迷惑他们。真身缩进另一团稀薄得多的黑气中,反而更加迅疾,从两人空档处飞出,直奔向下方的水面。 谢苏心知这怪物一进水中,便再难寻到踪迹,身形如流星坠地而去。 可那怪物占了先机,在另一团黑气消散之时就立刻逃匿,已是贴水而飞。 黑气正要丝丝缕缕融入水中,忽然被一道白光弹开。 水面之上一个精巧的阵法缓缓成型,白光莹然,将那怪物去路尽数封堵,令它上天入地无门。 谢苏视线一转,看到丛靖雪已从水边站起,虽然面色苍白,却双目清明,显然是已经恢复了神智。 他手中掐诀,周身灵力与那阵法相融,却是行云流水,中无断绝。 仙门之中,若是论起对阵法的操纵变换,当属昆仑第一。 丛靖雪这个阵法所涉范围虽然不大,却甚有效用,如天罗地网一般。 黑气在水面之上四处逃窜,都被白光阻拦。 谢苏看准时机,手腕一动,将长剑送入了黑气的中心。 这一回刺中那怪物,感觉与先前很是不同,好像他刺中的是一团黏腻浓稠到了极点的东西,中有一股吸力,如深渊沼泽一般。 谢苏微微皱眉,抽出长剑,那黑气尽数消散,这才露出了妖物的真身。 它有头颅四肢,与人一样,但枯瘦至极,身上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气息,面目更是模糊,只在像是眼睛和嘴的地方上有几个大洞。 这妖物长相可怖,华歆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不愿再看。 丛靖雪轻声道:“这是水魈。” 片刻之后,他又沉吟道:“只是寻常的水魈,原不该这样棘手。” 他们进入这个山洞,本来就像是有人刻意安排,如今看到妖物真身,丛靖雪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设局之人是在这里埋下陷阱,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兰月落地之时,却先是晃了一晃,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 他身上被这妖物划出许多伤口,到处都是血痕,长叹一声:“这回是真的死了吗?我可再也打不动了。” 他右手仍握着长刀,左手却是不住微微颤抖,手心血迹渗出,显然痛极。 翻掌一看,伤处几可见骨,却不是水魈手爪留下的那种又长又薄的伤口。 华歆看着贺兰月掌中伤口,想要拿出伤药为他敷上,忽然想起自己的伤药瓶子早已经落尽水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华歆一直紧绷着的心也放松下来。 “还不是你自己用刀割得太狠了。” 贺兰月嘿然一笑:“要不是我割得狠点,怎么能从幻境中醒过来?” 谢苏长剑碎裂,被水魈击落的时候,丛靖雪也陷入了昏迷。 他们三人之间本有气息流通,丛靖雪那一处灵力断去,其余二人那里也难以为继,只是灵玉仍有护持心神的效用,贺兰月挣扎之间,竟是自己醒了过来,睁眼就看到谢苏倒在水边,生死不明。 丛靖雪亦是昏迷不醒,妖物下掠,黑气就要当头罩下,那幻术仍在贺兰月心中,令他睁眼时看到黑气涌来,闭眼时又陷入幻境。 华歆也于此时睁开双眼,就看到贺兰月抽出长刀,径直从自己手心上抹过,再睁眼时神智已然清明,继而纵身跃起,一刀劈向半空中的黑气。 手掌之上血脉丰富,贺兰月对自己下手也当真够狠,一刀几乎见骨,是以血流不止,痛到了几乎无法移动左手的地步。 可若非如此,他便不能立刻摆脱幻术。 贺兰月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料,浑不在意地将左手草草一包,望向地上那只被谢苏斩落的水魈,皱眉道:“这东西长得也太丑了。” 华歆扑哧一笑:“你当怪物有几个长得好看的?” 水魈本是生于水中的精怪,有些林中静潭天长日久,会生出一点点灵念,将羊鹿等前来饮水的生灵陷人水中,以其骨骼血肉为基,以灵气筑形,又化成羊鹿的样子,通身洁白无暇,可在林中穿行,只是入夜之时,仍需回到水中。 可是眼前这一只水魈却是人形。 丛靖雪道出水魈来历时,华歆眉心一动,吃惊道:“难道这怪物原本也是一个人?” 丛靖雪道:“它身上有魔息,绝不是水中天然化生而出。出得秘境之后,我自当将此事报给杨祭酒。” 贺兰月瞧着地上那枯黑干瘦的水魈,想到它曾经是个活人,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丛靖雪点头称是。 说话之间,那水魈的残躯也跟先前那只断手一样,倏尔融化为一滩黑水,华歆恶心得不得了,退开两步,不肯让那黑水沾到自己的鞋子。 只是水魈渐渐化为黑水,那潭中的碧水好似生出感应,顷刻之间亦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潭底一枚莹白的物事。 却是一只玉简。 贺兰月是已经拿到玉简了的,丛靖雪亦持身不动,华歆便催促谢苏道:“快去拿呀!” 谢苏飞身掠去,将那只玉简抄在手里,抬头时看到洞顶一线月色如霜。 华歆拍手笑道:“我们可以出去了!” 水魈既死,此处一切障目之术尽皆解开,洞顶缺口重又出现,四人不再耽搁,当即御剑而出。 其时月上中天,夜凉如水,在经过洞中一场厮杀之后,被夜风轻柔吹上面颊,忽然说不出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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