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看着姚黄,只觉得他神色之中颇为异样,似乎总是吞吞吐吐的。 见到谢苏出来,姚黄伸手将一碗粥往前推了推。 “我加了花蜜,很甜的。” 谢苏从前在谢太医那里时,过得并不局促,谢太医用他来试药,在衣食上从不会俭省,也没这个必要,一向是谢太医自己吃什么,谢苏就吃什么。 但谢太医从不会问谢苏喜欢吃什么,就连谢苏自己也似乎尝不出食物的好坏,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从不挑拣。 他初到蓬莱山,姚黄觉得有趣,自己尝试下厨,最初做出来的东西不是口味不对,就是火候太老,后来终于将厨艺练得像模像样的时候,姚黄也摸清了谢苏喜欢吃什么。 在所有口味之中,谢苏略微嗜甜。 姚黄便在粥里加了花蜜,盛在玉碗中,米香之中又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花香。 谢苏坐在桌前,伸手执起玉匙。 片刻之后,他却是抬起头看向姚黄。 “你今天怎么了?” 因为受伤失血,谢苏的唇色略微苍白,但也称不上是憔悴或者羸弱,只是他惯常穿白衣,此时看着,整个人似是又淡了一分。 姚黄不妨他骤然发问,脸上表情一僵,终究是忍不住,与谢苏相对而坐,问道:“你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实话是睡得不好,谢苏半梦半醒间也能感觉到肩上的疼痛,自己也知道此刻的脸色或许有些难看。 他吃了一勺粥,只觉得口齿之间清甜软糯,答道:“还好。” “真的还好?”姚黄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你记不记得……嗯,你半夜起来过吗?” 谢苏摇头:“没有啊,怎么了?” 听说梦游的人醒来都不会记得,姚黄看谢苏的神色,觉得此话不假。 他双手托腮倚在桌上,无奈道:“你昨晚好像梦游了。” 姚黄的原意是,如果谢苏自己不知道这件事,他就提醒一下。 毕竟梦游之人全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虽能走动,却跟睡着了一样,若是在房间里走走还好,如昨夜那样直接走到水边,却有些危险。 他便将自己夜里来看谢苏,见到他梦游这件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无论什么事情,由姚黄讲出来都是绘声绘色,更何况昨夜谢苏梦游一事是他亲眼目睹,诸多细节更是信手拈来。 谢苏听着,脸上却是微微有些发烫。 “我真的不知道……我,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夜里起来过,”他以手支着额头,“坐在湖边洗手这事听起来好傻……” 姚黄扑哧一笑:“这算什么,后来主人也来了,你猜你对他做什么了?” 谢苏听到这里,双目微微睁大,轻声道:“师尊?我……” 姚黄有意逗他,故意板起脸来,模仿着谢苏的样子伸出手去。 “你伸手摸了他的脸,就这样。” 谢苏手里的玉汤匙碰在碗壁上,一声脆响。
第43章 放鹿青崖(八) “姚黄,”谢苏犹豫片刻,“今夜你能搬来跟我一起睡吗?” 姚黄顿了顿,知道谢苏脸皮薄,或许被自己捉弄得狠了,便出言宽慰道:“其实梦游也没有什么……” “不,”谢苏的耳根微红,却十分坚持,“你跟我一起睡,如果我又梦游,你一定要告诉我。” 见他这样坚持,姚黄便点头同意了。 谢苏房里有一张卧榻,当夜姚黄就睡在了这张卧榻上,与谢苏遥遥相对。 反而谢苏入睡之前,似乎有些紧张。他身上有伤,是没办法翻来覆去的,但仍是有些细碎动静传来,令姚黄不禁失笑。 他拿出自己的话本子,捡了个喜欢的桥段,靠在榻上,将桌案上的灯移近一些,不知过了多久,困意袭来。 那边谢苏背对着他,无声无息,显然是睡熟了。 姚黄将灯吹灭,自己也翻身入睡。 这一夜,谢苏似乎没有起来。姚黄睡觉很轻,若是谢苏半夜又梦游了,他下床走到门口这几步,已经足够把姚黄惊醒。 接下来两日,谢苏都没有梦游,他心中也稍微觉得安定了一些。 倒是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屋而住,几日下来便是明显的精神不济。 这几日,学宫对今年结业弟子的试炼业已开始,来观礼的众仙门弟子也已经安顿在学宫之中,姚黄白日里不似前几日忙碌,但还是瞌睡连连。 这一夜,姚黄照旧去了半月小湖,蜷在榻上,手里握着话本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 抬眼时,姚黄看到谢苏坐在灯下,右手虚虚拢在左边手腕上摩挲。 他以为是谢苏左边手臂不舒服,便出言询问。 待谢苏手指挪开,姚黄才看到他拢着的是左手腕上那串玉玲铛,前几日自己是见过的。 “这是什么?之前都没见过,还挺好看的。”姚黄好奇道。 “是一件法器,”谢苏道,“师尊给我的。” 姚黄点点头,没再追问,低头去看话本,打了个哈欠。 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今日主人问起你,说怎么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 谢苏移开目光:“临近学宫结业,师尊不是很忙吗?我……就没有去打扰他。” 听到这话,姚黄的瞌睡都被自己的怒气给冲散了。 “他还忙?要不是杨观那老头子三请四请的,我看他甚至懒得去学宫的大典上露个面。”姚黄神色悲愤,“到最后事情都是我的,我当初为什么要认他做主人……” 他说到后面,声音却是越来越小,仿佛就是在谢苏这里,也怕被明无应听到似的。 姚黄愤愤撂下话本,将自己埋进被子里睡觉。 只听得一声轻响,是谢苏指尖释出一道灵力,将灯中蜡烛的烛芯断去。 姚黄这几日困倦得很,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还没睡多久,就听到谢苏那边有轻微的动静。 他心里一动,裹着被子转身看去,果然看到谢苏已经离开床榻,慢慢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看谢苏的神色,与他那一夜梦游时一般无二,眼睛空濛濛的毫无神采,动作迟缓滞重,脸上也面无表情。 姚黄试探道:“谢苏?” 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谢苏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就是对他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坐在桌边,执着茶杯,慢慢将那一杯凉水喝完。 随后,他竟然就这么握着杯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姚黄太熟悉谢苏,看到他这样面无表情,或许会被吓到。 谢苏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衬得他一张脸更似冷玉一般。 姚黄望着谢苏的脸微微出神,无端想到将来谢苏长大,会跟一个什么样的女子结为道侣。 在姚黄看来,是否出身名门全然可以不用考虑,自身修为怎么样也不算最重要的,反正谢苏将来一定不可限量,他的道侣修为差一点也无妨。 但那女子一定要长得非常好看。 若是不够好看,她又站在谢苏身边,那画面终究是有些缺憾。 姚黄也知道自己这个以貌取人的毛病应该改一改,可是本性难移,不是那么好改的。 况且他原身是天下第一品的姚黄牡丹,花开之时,满城芬芳都黯然失色,便觉得自己以貌取人也算不得什么。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听到谢苏的脚步声才回过神来。 只见谢苏将茶杯放好,转身走到床边,又动作迟滞地睡下了。 姚黄心中有些好笑,也闭上眼睛,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日晨起,谢苏照例问他:“我昨夜起来过吗?” 姚黄叹了口气,还是没有骗谢苏。 “昨夜你确实又起来了,不过也没有做什么,只是走到桌边喝了杯水,也没有走出房间。” 谢苏像是欲言又止,轻声道:“我知道了。” 姚黄有心宽慰他几句,但今日事务不少,他已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下去。 姚黄走后,谢苏对着屋里的水镜看自己的脸。 他昨夜又梦游了。 这事情听来荒唐,但两次梦游姚黄都是亲眼所见,甚至连师尊也看到了,自己还对师尊随意做出那样的事。 谢苏默然半晌,伸手揽过牧神剑负在背上,转身离开了半月小湖。 蓬莱山西麓。 百丈飞瀑从山崖间跌落,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响,阵阵水雾弥漫空中。 自山谷之中向上看,那飞瀑好似从天际倾倒,漫山遍野红枫尽染。 谢苏穿行在山间枫林之中,白衣胜雪,乌发如漆。 他负着牧神剑,自半月小湖一路穿过南麓的竹林,进入了这一片红枫之间 虽然已经走了几个时辰,但是谢苏穿行速度不减,气息也只略略有些起伏。 蓬莱山中灵气充盈,过了这些日子,谢苏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行动之间并不受太多影响。 按他的设想,到日落时,自己恰好能将这蓬莱山走过一遍,又回到半月小湖。 如此在山中奔行一日,身体困乏之时再入睡,或许就不会再梦游了。 姚黄不习惯跟人同居一室,这几日跟谢苏同屋,白日精神困倦,哈欠连连。虽然姚黄自己并没有说什么,但谢苏也已不好意思再留他在半月小湖。 数日之间,姚黄已经见过他两次梦游,足以说明他这毛病并非偶然。 西麓的秋意深浓,谢苏一路行进至此,枫叶沾衣。 他心道,若是今夜自己还是会起来梦游,明日就找根绳子来,入睡之前将自己捆在床上好了。 越向高处攀登,四周便越是寒冷。 漫山遍野的红枫渐渐被谢苏甩在身后,已经可以遥遥望到北麓的冰雪之色。 冰雪之间,又有无数苍松翠柏。 谢苏穿行速度不减,很快就满身落雪。 天寒地冻之中,他停下步子,仰头看向天地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微微启唇时便有白气呼出,不经意间将他长睫上的落雪融去。 牧神剑在他身边,谢苏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那磅礴的剑意。 两年之间,他早已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可是此刻却不觉出神。 藉由这柄剑,谢苏想到了师尊。 只消想到自己曾经在梦游的时候摸过师尊的脸,谢苏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师尊。 他心知以明无应的性子,这点小事,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 可谢苏自己却做不到若无其事。 对他来说,师尊跟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 漫天大雪倒映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睛里。 他又在风雪中走了几百步,忽然听到一点极细的声响,像是某种小兽哀哀的呻吟。 此处接近冰湖边缘,松柏都生得十分高大,沿着湖边延伸而去,像是一扇巨大的深绿色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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