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湖畔那一圈销明草却似萤火将四周照亮,点点银光映在水中。 有碧色蜻蜓在水面上悬停,片刻后落在细长的兰草之上。 “有些事情你以后就明白了。仙门之间看似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汹涌。” 蓬莱凌驾于所有仙门之上,与其说是超然世外,不偏不倚,不如说其中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任何仙门能讨好明无应。 就是昆仑将学宫拱手送上,也没见过明无应对郑道年稍假辞色。 偏偏明无应的实力又如此强悍,这些仙门对他又敬又怕,拉拢不了,也不敢轻举妄动。 姚黄随手抚过一枝枯萎的兰草,那干瘪的茎叶被他一碰,缓缓现出生机。 “去睡吧,这段日子你就好好养伤,明天我再来给你换药。” 姚黄看着谢苏,竟有些分辨不清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感慨,又不由得有些欣慰。 谢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就要传遍天下了。 姚黄正要离去,却被谢苏叫住。 暮色之中,少年俊美的轮廓似染上几分温柔,琉璃色的双眸中映出销明草的点点银光。 他展开一方帕子,向姚黄伸出手来,丹青树树皮新鲜而辛香。 姚黄伸手拍向自己的额头,将树皮接了过来。 “差点忘了这个。” 他让谢苏给自己割些丹青树的树皮,是为了制成香料,凝神静气,缓缓他的头痛,也能助眠。 这时谢苏把树皮拿出来,倒让姚黄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走进谢苏的房间,往香炉之中添了些能够助眠的香料。 谢苏身上有伤,虽然敷了伤药,但那药只管治伤,有青鬼剑的剑气影响,伤药的镇痛效果便不大灵光,谢苏今夜怕是睡不好觉的。 一切停当,姚黄便顺着来路离开了,他所经过之处,兰草芳花皆似在微风中轻轻招摇相送。 谢苏将牧神剑解下,低头凝视那暗金色的剑鞘。 这两年间,他时常这样轻轻抚过牧神剑,也时而握住剑柄,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将牧神剑拔出来,或是透过牧神剑,想象自己将来佩剑的样子。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谢苏只知道这柄剑是天下第一的神兵,能引九天风雷,但牧神剑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到了师尊手中,他其实一概不知。 不仅谢苏不知道,连姚黄都不知道。 可是直到今天,谢苏才真正看到这柄剑意味着什么。 在林中时,他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牧神剑上,几乎无法挪开。 那些目光之中有敬畏,有震撼,还有渴慕。 这样一柄无比强大无比珍贵的剑,恐怕对于仙门绝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它。 而师尊却是轻描淡写地就把牧神剑留给了他。 两年来,他就这样背着剑在山中修行。 此刻牧神剑在他掌底,似有浩瀚剑意隐而不发,与他心意相通。 至于肩上的伤,谢苏倒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间就寝时,他左肩被姚黄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连胳膊都几乎动弹不得,光是脱去身上的衣服就花了不少功夫。 最后还是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尖锐刺痛一瞬袭来,令谢苏轻轻皱眉。 姚黄为他裹了数层丝绢,但青鬼剑造成的伤口非同小可,仍可见丝绢之上有淡淡红痕,是有血洇出。 看着这道剑伤,谢苏便回忆起了鬼脸的剑路,这是他第一次跟外人交手,生死迫近之时,若不想输,就仍该向前。 继而又想起了那柄银光闪闪的青鬼剑,以坚冰淬火九次,锋刃之中自带一股逼人的寒意。 凡用剑之人也大多爱剑,谢苏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因此刚见叶天羽时,目光便被他手中的青鬼剑给吸引去。 这柄剑是叶天羽母亲的遗物,被叶沛之随手毁去的时候,叶天羽双目中那种痛彻心扉的情绪,却正好被谢苏看到。 如叶天羽这般骄纵桀骜、目下无尘的人,母亲的遗物被毁,一样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华歆虽然畏惧叶沛之,却对叶天羽很是维护。而叶天羽虽然跋扈,但对华歆又与别人不同。 叶沛之的冷酷严厉,殷怀瑜的不怀好意,杨观的焦头烂额,全被谢苏看在眼里。 他自己是一个没有来历,原本也不知去处的人,最初来到蓬莱山时,姚黄虽然不说,却好像有些担忧他长成一个无心之人。 两年时间过去,谢苏也不知道这有心和无心之间,究竟以什么来判定。 而今日这些人的种种情态,看在谢苏眼中,却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会说什么样的话,会做什么样的事,大多时候都被自己的身份所束缚。 譬如鬼脸是叶天羽的护卫,叶天羽要他杀人,不管他敌不敌得过对方,鬼脸只能提剑来上。 殷怀瑜是沧浪海的人,所以有意在谢苏和叶天羽之间挑拨。叶沛之是无极宫的掌门,叶天羽做事莽撞,他就不得不给出一个交代。而杨观身为学宫祭酒,哪边也得罪不得,所图者不过大事化小和和气气。 一个人生在世上,总是要陷于许多种关系之中,也因此,身上的束缚便一层一层地叠上来。 真正能洒脱自在,逍遥于人世间,是太难的一件事。 谢苏看着自己腕上的玉玲铛,好像忽然明白了两年前在竹林深处,元徵为什么要对他说那句话。 明无应将他带回蓬莱收作徒弟,是为他担了一份很重的因缘。 而因缘,是世上最快的剑也斩不断的东西。
第41章 放鹿青崖(六) 谢苏这一夜果真没有睡好。 肩上伤口的痛楚并不算十分难忍,但伤口中那一道冰寒之气却需要经脉中的灵力慢慢化开,令他周身都没有和暖之意。 倒是时间一久,连指尖都冷得有些麻木。 谢苏阖上双目,心中想起了自己刚学剑的时候。 师尊虽然把牧神剑交给他,但在最初,以谢苏的修为,即使是不出鞘的牧神剑,他也操纵不了那苍茫磅礴的剑意。 然而学剑终究是没有捷径的。 谢苏每天负着牧神剑修炼,既是学习如何使用牧神剑的剑气,也是在逐渐尝试如何调动身上的灵力,与牧神剑一分一毫地相抗下去,以此来磨炼自己的剑心。 牧神剑的剑意浩瀚如汪洋大海,谢苏就像是海上一个孤屿。 海潮席卷而来时,他会被短暂的淹没。待那剑意短暂退去时,他又重新现身。 只是每一次相抗过后,露出水面的部分好像就会多一些,谢苏脚下的立足之地也更坚实一点。 人挑选剑,剑其实也在挑选人。 这是因为名剑有灵,若是持剑之人的心智不坚,对战的时候招未用老,剑心就已经先消磨殆尽。 剑还没有认输,人就已经认输。 再如何声震天下的名剑,落到这样的人手中,也不过是一块废铁了。 而以牧神剑的强势,谢苏若是稍微有些软弱或者放弃的念头,便会成为牧神剑的附庸。不是人操纵剑,而是剑操纵人。 以这一点来说,其实谢苏以牧神剑作为习练之剑,实在是凶险之极。 可是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好比美玉良材,也需要金刀琢磨。 剑心既成,谢苏挥动牧神剑,剑风激荡,惊动一天烟岚。 收剑时,谢苏回头,似看到明无应的青衫隐没。 直到那一日,他才算是真正踏上了修炼之途。也因此,那一日的长风碧空,烟岚霞霭,一同载入他心中。 回忆仿佛历历在目,谢苏微微挪动左臂,右手伸过去,轻轻拨弄着腕上的玉玲铛,合着房间里水沉香静谧的香气,终于有了些许睡意。 这一夜,月明星稀。 微风拂过水面,月亮在水中的倒影亦轻轻晃动。 湖畔的销明草银光点点,映在半月小湖粼粼的涟漪之上。 午夜之后,姚黄却是去而复返。 谢苏白日里受了剑伤,夜间或许会发热,他有些担心,所以在入夜后悄悄来探看。 他不想惊动谢苏,所以脚步放得很轻。 姚黄一面顺着小径走向半月小湖,一面在心中想着殷怀瑜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去探查一下。 今日在林中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碰巧,但姚黄总觉得不大安心。 可是山中与学宫之间隔着明无应下的禁制,姚黄的一些术法便施展不出来。 那殷怀瑜机敏得很,若想使个法子监看他的动向,须得做得滴水不漏。 可要是这样,自己就非得知会主人不可。 有时姚黄觉得,这些仙门之间明里暗里的东西,明无应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卖任何仙门的面子,对于一些细微手段也视而不见,其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固然是因为他生性如此,逍遥自在,最忌束缚,也是因为想要挡掉各大仙门释出的善意和隔绝他们的暗中查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无论哪一种,蓬莱都终究会失去这一份难得的清净。 这事一时之间难以决断,姚黄摇了摇头,将心中的念头暂时搁下,打算另找个时间向明无应提起。 他今夜过来,是打算看看谢苏伤势如何,睡得怎样。 只是姚黄刚刚走到半月小湖边,只是抬头一望,就呆立在原地,脸上有一种极为诡异的表情。 柔雾般的月色之下,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敞开的房门中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姚黄及时伸手捂住了嘴,这才避免自己惊叫出来。 只见那白影漆黑长发如瀑,遮住大半面容,从房门内走出之后也没有停下步子,只是脚步甚为轻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云中。 白影脚下就是半月小湖一侧用于观景的木台,再往前就是湖水。 可是白影好似无知无觉,仍然是一步一步往前缓慢走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滞重。 夜风将那漆黑长发微微吹起,借着湖畔销明草的点点银光,姚黄才发现,这个白影竟然是谢苏。 散下长发之后,谢苏俊美的面容莫名多了些秾艳之意,只是双目空茫,不知道看向何处,丝毫没有神采。 姚黄心中疑惑至极,轻声道:“谢苏?” 可谢苏仍是缓步向前走着,仿佛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 姚黄却是从未见过谢苏这个样子,心中莫名紧张,轻手轻脚走到谢苏身边,又道:“你在干什么?” 他这一次说话几乎是贴在谢苏身边,绝没有听不见之理。 可是谢苏轻轻眨了眨眼,径直从姚黄身边走了过去。 他脸上神色毫无变化,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姚黄一样。 “你……” 姚黄此时才后知后觉,难道谢苏此时是在梦游吗? 可是这两年来,他从未见过谢苏梦游,也从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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