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实此前他并不觉得那时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只是沉湘这么一提醒,他便回忆起那时的师尊确实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对你,让他不满的另有其人。” 谢苏蹙眉:“你在说元徵?” “那个山谷幻境,无非就是元徵用来试炼你的。给你肩上的重压,试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坚定,留了一枚不会顺水漂流的枯叶,试的是你的才略。至于那棋盘嘛,固然是助你破开身上的封印,吸纳天地灵气,却也是为了震慑你一下,让你知道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一席话却是令谢苏想了想。 “姚黄对我说,天下间的仙门在收徒时都要设立一些规矩和试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师尊为何会因为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徵试你,为的是看你是不是坚定,又够不够聪明。可他试你,凭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沉湘望着谢苏,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因为他修为比你高,活得比你长,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站在山顶俯视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间试炼。说到底,他凭的不过是这些,就像他那个棋局……” 谢苏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个棋局气象万千,唬人得很,可是这天下并不是棋盘,芸芸众生,也不是棋子。” 说这话时,沉湘眉目飞扬,意气风流。 然而瞬息之间,她又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之意,提起坛子,第三次要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撑着桌沿,似是想要站起来,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觉得四肢软绵无力,头重脚轻,腹中烧烫,热意似乎直接逼上脸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沉湘单手拎着坛口提起,豪饮一口,笑道:“当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红醉,包你一觉睡到明天晚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谢苏蹙眉,望向沉湘,却发觉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来。 那树上木屋一瞬间淡去,消失于无形。 谢苏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坐在溪边的石桌旁,头顶便是那棵合欢树,粉色云霞一样的花朵开遍。 谢苏只觉得天旋地转,合欢花在他视线中缓缓旋转,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却是将那倒满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谢苏身前。 “喏,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好了,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谢苏皱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随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着沉湘脸上古灵精怪的笑,谢苏不禁生出些怒意,却又将沉湘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镜湖小筑是师尊的居所,无论有什么秘密,谢苏都不该去窥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沉湘好似看得到谢苏心中的天人交战,得意得很。 谢苏收敛目光,低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喝酒?” “因为我喜欢喝酒啊,不仅喜欢喝,我还喜欢酿酒,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这是教你,人无好不可交,譬如我爱喝酒,元徵就爱下棋,明无应呢……” 谢苏扶着石桌勉力站起,摇摇欲坠之间,只觉沉湘的声音好似直接飘进了他耳朵里,不由得问道:“师尊,他喜欢什么?” 他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下去,却被人伸手揽住。 明无应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师尊爱逍遥。” 沉湘自斟自饮,笑道:“不好,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来得快些。” 明无应一到,谢苏尽力维持着不让自己陷入昏沉的那根弦便好似一瞬间断了。 他听到明无应的声音,仍是挣扎着躬身行礼道:“师尊。” 却是对着那棵云霞一般的合欢树。 沉湘笑得不能自已,明无应亦是微微勾了下唇。 谢苏却浑然不觉,他双颊绯红,一双眼睛酿着酒意,流光溢彩,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更显艳丽。 “你骗他喝酒,是想干什么?” 沉湘无辜道:“他生得这样好看,又是从南海边上的永州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有鲛人血脉啊。” 鲛人天生殊丽绝伦,可与人一样饮食,只是不能饮酒。一旦喝了酒,鲛人身上就会泛起桃花一般的颜色,三日不褪。 明无应淡淡道:“胡闹。” 他抱起谢苏就要走,沉湘还在身后大笑。 “给你留了酒,记得来喝。” 明无应揽着已经昏沉醉去的谢苏,将他送回了半月小湖。 谢苏昏沉间倒是乖得很,虽然是第一次喝酒,醉了也不叫不闹,明无应把他抱到床上,他就把脸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明无应看了谢苏一眼,转身离去之时,却发觉衣袖被牵扯了一下。 是他放下谢苏时,不经意间,衣袖被谢苏压在了身下。 明无应俯身,握住衣袖抽出。 起身之时,他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幽香。待看清是什么物事透出香气之后,明无应不由得轻笑出声。 谢苏睡颜绮丽,发鬓微松,发丝之间却夹着一朵绒绒的合欢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
第46章 影中之剑(一) 三月之后。 云散长空,山似泼黛。 众仙门皆派出许多弟子,由门内长辈带领,进入蓬莱学宫。 只因新一届弟子的遴选试炼即将开始。 沧浪海门人众多,赶来参加学宫试炼的弟子人数也是最多。昆仑山次之,无极宫又次之,余下的则是另一些仙门世家送来的弟子。 沧浪海的门人皆着青绿衣衫,饰以银丝海涛纹。无极宫则是黑红二色,衣上均绣有火焰纹样。两派门人站在一起,却是泾渭分明。 昆仑弟子皆着白衣,腰悬长剑,行动之间轻盈不沾尘,极是仙风道骨。其间又有一男一女两位弟子最为出色,站在所有弟子的最前面。 那男弟子名叫丛靖雪,是当今昆仑掌门郑道年的爱徒,年纪轻轻,却是修为过人,又精通道法,广有才名。 他腰间悬着的长剑叫做璇玑剑,是一柄在昆仑传承千年的宝剑,亦是郑道年出任掌门之前的佩剑。 也因此,丛靖雪被外界视为下一任昆仑掌门的接任人选。 仙门之间同气连枝,门人大多互相识得。此时校场之上,便有不少其他仙门的弟子都前来与他寒暄。 这其中一些人是想来看看盛名之下,丛靖雪本人究竟如何。另一些人是因为知道丛靖雪将来不可限量,因此来与他结交。 但还有一个原因,众人心照不宣,只是不便说出口。 丛靖雪如此出名,不单单因为他是昆仑这一辈最出色的弟子,还因为他是个很有名的美男子。 据说丛靖雪少年时曾跟随着昆仑的师兄们下山斩杀一只妖兽,那妖兽化为人形,在街市上以幻境迷惑众人心智,一城百姓皆如坠噩梦无法醒来。 丛靖雪手握璇玑,一剑斩杀了那头妖兽,幻境随之而解。 城中人自噩梦中解脱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丛靖雪。 他一身白衣,英俊淡然,仿佛真如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恍惚之间,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个神仙。 如今在校场上见到丛靖雪真容,众人方知此言不虚。 有些胆子大的小女修不错眼地盯着他看,被丛靖雪发现了,他自己反倒先不好意思起来,清俊如玉的脸上泛起薄红。 而他身侧那位女弟子,虽然姿容甚美,却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冰雪之意,神色间极为正经严肃,一双眼睛直直望向高台之上。 杨观自然坐在正中,又有一些修士接连落座,都是各仙门中德高望重的人物。 只是杨观身侧,却留了一个空位。 校场上各仙门的弟子都屏息静气,不再说话。 学宫名动天下,到这里来参加遴选的弟子,志在必得者有之,紧张激动者有之,现在都垂首只待遴选开始。 杨观微微一笑,照例将场面话讲了几句,忽然发觉下面的所有弟子都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台上。 那些弟子的眼中似乎都在发光。 杨观侧首,看到明无应坐到了他身旁的空位上。 他又举目向下望去,果然看到校场边缘走来一个负剑的白衣青年。 谢苏缓缓走上校场,眼前是无数仙门弟子的背影。 最终停下脚步时,这一列只有他一个人。 已经有不少弟子看到了谢苏,窃窃私语之间,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他,眼中的艳羡之意不加掩饰。 在谢苏身侧站着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而当众人看到他琉璃色的眼眸时,窃窃私语之声就更多了。 “就是他吗?” “果然是生了一副好相貌啊!” “我听说蓬莱主甚至将牧神剑都给他了,若是我有这样的好运气……唉……” “就你,算了吧,给我当徒弟我都不要。” “他背上的似乎并不是牧神剑啊……” 而在这些声音之中,谢苏只是淡然站在原地,对他人或艳羡或窥伺的目光,他似乎全都不以为意。 高台之上,明无应对着他,遥遥一笑。 要参加学宫的遴选,是谢苏自己的意思。 仙途路漫漫,在仙门之中,师徒关系极为郑重紧要,是因为任何一名弟子,都需要有师父指点迷津,引入正途。 师父既是徒弟踏上修炼之途的引路人,又是为徒弟设置关隘以求渐进的奠基者,同时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完成师门的传承。 师父的命令,弟子便要一丝不苟地去做,哪怕粉身碎骨。而师命不允许去做的事情,弟子则不可越雷池一步。 但明无应却并不是这样,他向来很少对谢苏说他该怎么做,反而常常问他,你想怎么做。 想做就去试试,错了也无妨。 若是有一天回首来路,觉得自己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是后悔的,那也算是一种逍遥。 因此谢苏说想试试蓬莱学宫的试炼,明无应便让他来了。 他平日说学宫里规矩繁琐,更是有几个夫子食古不化,其实大多是些玩笑话。 学宫精研道法学问、术法修炼,又有万卷藏书,教出了无数大能修士,若非如此,学宫又怎么会名动天下,各大仙门中的少年天才又怎么会对这里心向往之,想要跻身其中? 以谢苏的资质,将来他终要去见识山下的大千世界,以学宫作为第一步,是个不错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则是明无应大半时间不在蓬莱,即使有姚黄,山上或许也冷清了一些,谢苏进入学宫,亦可交一些同龄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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