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前这石阶一线天之中,必然蕴含术法之力。 谢苏每日听姚黄讲起仙门之中的一些奇妙试炼,只道这时是自己也碰上了一个。 他拿出那只装了枫露的银瓶看了看,又向上走了一步。 脚下石阶越来越窄,谢苏被那沉重山势压得几乎只能低头,可以看到溪水中的乱石。 却另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袭来,仿佛他再向上走几阶,就会支撑不住摔下去。 谢苏的呼吸十分深重,显然是在山势催逼和肩上压力的重负之下,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好似能听到自己体内骨骼的细微崩裂之声。 亦仿佛有一个温和淡然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既然这柄剑这么重,扔了便是,为什么还要背着它呢?” 溪水汨汨流淌间,谢苏只觉得那声音无孔不入,如密网当头罩下,令他无处可避。 压力之下,谢苏额角青筋微微浮现,脸色中已有几分不正常的潮红。 他低着头,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谢苏忽然发觉脚下溪流中有一枚淡黄色的落叶,无论水流如何湍急,落叶始终漂在水上不动。 谢苏凝视着那枚落叶,片刻之后再抬头,便觉得两侧岩壁虽然依旧逼压过来,但他像是能够分出一缕神魂,自外向内俯视这狭窄的一线天。 也是到这时,谢苏才察觉这里一草一木都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但苔藓底林深处却听不到一丝虫鸣鸟叫。 霎时间,一个念头撞进谢苏心间。 这是幻术。 他不假思索跃入深涧,碧水涌流之间,伸手抓住了那枚不会逐水漂流的落叶。 在谢苏握住那枚落叶的一瞬间,岩壁、石阶、清溪、落石全都化为虚无。 谢苏身子一空,当即向下坠落。 眼前景物似流风划过,无数团灰色迷雾一样的东西来回往复,最终风流云散。 谢苏身在半空之中,见到自己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脚下极远处云雾流淌,其间突起无数黑色高山,星罗棋布。 头顶则是星河万丈,无数流星拖曳长尾,直坠而下,有如混沌初开。 那些云雾间的黑色高山似乎化为一颗颗黑色棋子,纵横天下。 而那些天上星辰尽落棋盘之中,化为白子,气吞山河。 这一局,天地为子,似有三千大道横陈棋盘之上。 宇宙洪荒,日升月落,仿佛都在执棋人的一念之间。 不知要什么人,才执得了这一局棋,将天地万物信手捭阖。 这个念头浮现在谢苏心中的一瞬间,棋盘之上的流风云雾全数向他涌来。磅礴气流随他呼吸吐纳,以他为中心扩散开巨大的漩涡,天地间无数灵气奔涌而来,汇聚于此。 天地震动间,牧神剑忽然出鞘,剑光照亮寰宇九天。 碧落中传来明无应的声音。 “玩儿够了?” 谢苏正待出声,但身处庞大漩涡中心,无数灵气贯入他的身体,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开口说话。 直到另有一声轻笑响起,谢苏才发觉明无应那句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人的声音温雅有礼,蕴着淡淡笑意道:“很够了。水满则溢,有违我初衷,不妨请他出来吧。” 谢苏的身体再度下落,无尽虚空之中,星辰幻影仿佛触手可及。 须臾之间,幻影消散,他已经踩在了一片坚实地面上,牧神剑还背在他的身后。 眼前是一方别致小园,当中一座两层木楼,藤萝蔓延到低矮的篱笆上,开满了一串一串铃铛般的花朵。 明无应坐在园中,手执一枚黑子把玩,看到谢苏,随手将黑子扔回了棋筒。 与他对弈的人是个身着白衣的清雅男子,眉目柔和,此时望着谢苏,微微向他颔首。 “失礼了。” 他坐在一个有两只木轮的椅子上,双腿上搭着厚厚的银色狐裘。 男子微笑道:“听说你有一样东西要给我。” 他这话是向谢苏说的,谢苏拿出那只银瓶,双手放在桌上。 男子将银瓶收入怀中,带着微笑看谢苏走到明无应面前。 谢苏解下牧神剑,双手捧上。 “我来还剑。” 他说话时,微微低头,并不能看到明无应的脸,但不知为何,谢苏觉得此时明无应正在看着他。 在明光祠中,谢苏其实并没有看清明无应的神像,后来来到蓬莱山,其实加起来也没有见过明无应几面。 如今他想起自己在明光祠里为明无应拂去手上的雪花,只觉得这是很冒傻气的一件事。 牧神剑在他手中渐渐化作流光消失不见,想来是明无应已经将剑收回去了。 谢苏将枫露送到,牧神剑也还了回去,自觉已经没有再留下去的理由。 可那白衣男子却微微一笑,翻掌间棋盘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淡青色茶具。 “你坐下,来喝杯茶。” 红泥小炉上一只小壶,隐约已有水沸之声。男子动作娴熟,那些淡雅茶具在他手中格外古朴有趣致,烧水煎茶这样一件普通的事也被他做得很好看。 他将茶水注入谢苏面前的杯子,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你身上的封印已经被牧神剑的剑气破开,天下之大,现在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去了。” 谢苏微微一怔。 那男子眉眼低垂,又道:“不想走?那你是想留在蓬莱么?这可有些难办,虽说你身上封印已解,但毕竟未经修炼,什么也不会,你留在蓬莱能做什么呢?” 谢苏心知这男子说得不错,云娘曾经不是告诉过他吗? 只有有用的人,才会被留下。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明无应淡淡的声音。 “元徵。” 被唤作元徵的男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还没有收作徒弟呢,就如此护短。” 明无应道:“你废话真多。” 元徵含笑望着谢苏:“那么拜他为师,做这蓬莱山的首徒,如何?” 谢苏淡红的唇角微微抿起,却见明无应望着自己。 他的目光之中,有种什么恒定不变的东西。连山川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易形,可谢苏却觉得,明无应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他记得那晚明光祠中,明无应神像身上的雪光。 所以,他想成为一个对明无应有用的人。 谢苏脱口而出道:“好。” 元徵扑哧一笑:“拜师,是要下跪奉茶的。” 谢苏于这世事人情上全然不懂,才刚刚跪下,就看到面前伸来一只手。 “不用那么麻烦。” 明无应径直拿起谢苏身前那一杯茶,举到唇边喝下。 他撂下茶杯,起身道:“走了。” 倒是元徵微微一笑,望着谢苏:“这些虚礼的确没什么意思。但师徒因缘,往往比血脉亲缘更重,明无应为你担了这份因缘,你该有这一跪。起来吧,我的腿不方便,不能扶你。” 明无应这样说走就走,若是换了其他人,大概要在心中不断回忆,是否自己哪里疏漏,引得蓬莱主不快。 但谢苏静立原地,浑然不觉。 元徵不由摇头微笑,只觉得眼前这少年确实心思纯正,璞玉浑金。 他自袖中拿出一块碧玉,向谢苏推了过去。 “送给你了,望它将来能对你有些助益。”
第36章 放鹿青崖(一) 风雨浓,岁月长。 谢苏来到蓬莱山已经两年。 蓬莱山中四时与外界不同,没有春夏秋冬交替,便好似没有什么时光流逝的实感,夜里望见天上月亮圆了又缺,才知道又是一月过去。 比起刚来到蓬莱山时,谢苏长高了不少。 少年的肌骨修长清俊,平展的肩背已经初初有了青年的挺拔风致。 他总是穿着一身白衣,衬得面白如玉,乌发漆黑,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看过日升月落,倒映着星河万丈。 在姚黄眼中,谢苏的俊美倒仿佛比他修为的进步还要让自己觉得骄傲。 他是花妖,天性中就喜欢漂亮的人漂亮的东西,见到谢苏自然喜欢。 明无应便似笑非笑道:“以貌取人,你还有理了?” 姚黄便小声反驳道:“我就是要以貌取人。” 明无应说他什么,姚黄自然是不怕的,因为无论是蓬莱之主,还是谢苏的师尊,明无应都做得很随便,没什么立场来说他。 一年之中,明无应有大半时间不在山上。 但仙门之中以蓬莱为尊,学宫又在蓬莱,仙门之间同气连枝,少不得有许多事情要往来,他们找不到明无应,却找得到姚黄。 一年三百六十日,姚黄的案头倒是日日堆着一大摞文书等他阅看。 姚黄本想让谢苏在旁边看着自己怎么做,耳濡目染地让他学会一些,以后也能帮帮自己。 但几天下来,姚黄便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来得快些。 仙门之间勾勾缠缠,势力错综复杂,想要处理这些事情,主事的人必得眼明心亮,对仙门间的人情世故了如指掌。 可谢苏本就不懂世事人情,修为灵力的进境是一日千里了,可在这些事情上,他不懂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从前他在谢府中,既见不到外人,谢太医只当谢苏是个给他试药的药人,并不曾好好对待谢苏,以至于一开始,姚黄还以为谢苏不会说话。 后来他来到蓬莱山,山中本就清净,除了姚黄,谢苏也见不到什么人,要懂世事人情,听人家说再多也是没有用的,非得自己入世不可。 明无应做谢苏的师尊则更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没教过谢苏什么规矩,有时元徵来山上,也会请谢苏去竹林,或教他下棋,或谈论道法。 这两个人,一个是自由散漫,随心所欲,另一个则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其实全没有什么用处。 当然这话姚黄也只敢在自己心里想想,嘴上是不敢说的。 在姚黄看来,明无应终有一日会飞升,这偌大一个蓬莱秘境,便要交给谢苏来执掌,若是不通世事人情,那岂不是要处处吃亏吗? 有一次他望着谢苏长吁短叹,却被明无应看见了。 明无应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道:“这有什么难的?把他放到人间历练三年,有什么不懂也都懂了。” 看起来他是随口一说,但姚黄却不是随便一听。 只因为明无应此人随心所欲,他想要做什么,旁人全都是猜不出来的。 譬如别人的弟子要学御剑,是要等灵力稳固、根基深厚之时,逐步感应剑意,等到能将剑气挥洒自如时,再由长辈护持,循序渐进练习。 纵是如此,御剑也依然是很难的一关。 太差的剑并无御剑的神通,太好的剑自身便有灵性感应天地,用剑的人若是不能将剑调伏,心智稍有疲软恐惧,就会反过来被剑欺负到头上,这御剑自然也是学不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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