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令谢苏想起了戴云溪是谁,在学宫试炼中,他们进入了一个山洞,他在洞中找到了承影剑,华歆也在洞中找到了戴云溪的遗物。那时他们以为戴云溪被叶沛之强逼来参加学宫试炼,死于洞中,化为了那只水魈。 戴云溪笑道:“如假包换,不过我没有死。师傅要我成栋梁,我却只想做膏粱,比起求仙问道,我还是更喜欢做个富贵闲人,只好借学宫试炼假死脱身了。” 郑道年眼中划过一丝惊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戴云溪抬手将横贯天幕的画卷召回,重新展开在手中。 “荧惑守心阵中的无极画卷是假的,真的那个,多年之前被我偷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 谢苏却觉得他掌中的画卷十分眼熟,正是自己在逐花楼里见过的那副乾坤画卷。原来乾坤无极,从头到尾都只这么一幅画而已。 戴云溪看到他的目光,又道:“啊,你认出来了,就是那一幅。我与蓬莱主有约定,等那位天道化身现世,我就用无极画卷将你们带来这里……你不必觉得有什么,这不是我帮他,是他帮我。” 他轻闲的脸忽而端正了神色:“我虽离开无极宫,却一生一世都是无极宫的人,这血海深仇,不报不行。所以蓬莱主的万金一诺,于我已经兑现。” 丛靖雪望向头顶层叠的水光,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神道边缘,郑道年伸手抹去倒下的石碑上厚重的尘土,辨认上面的碑文,片刻后低声道:“归墟。” 东海之下,无底之谷,名为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戴云溪的目光从一众昆仑弟子上飘过,略带期许地问道:“谢道友可见着我那小师妹了?” 谢苏知道他说的是华歆,可他此刻已经分不出心来答话。 他的视野中,只有石碑上陈旧的碑文。一字一句,如刻在心上。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天上地下的江河尽数汇集于此,归墟之水却始终无增无减。归墟,是龙的居所。 无底之谷,其下死气蔓延,如积水日渐满溢。死气溢出,生灵涂炭。 真龙夺天地造化而生,也当应劫而死,以己身镇压归墟之下的死气。 谢苏猛地抬头,神道两侧望不到头的石柱上,所有的龙形石刻好像都在看着他。 忽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在金陵城桃花疫泛滥的时候,明无应是回到了归墟,他说天门阵有去无回,阴长生必然是找到了另一条路。 那穿渡混沌的裂隙,一端连着白玉京,一端连着归墟。 阴长生就是从这里逃回此世,而明无应又将他们全部带来了这里。 谢苏在神道疾驰而过,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他竭尽全力,想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头顶的碧水之外,隐约亮起荧惑守心大阵的血色光芒。 无极画卷将酆都城中所有的人带来归墟,也带来了元徵。 他们脚下的深谷,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明无应是要在这里弑天。 谢苏心底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他拨响了自己腕上的白玉玲铛。 天幕之下蓦然响起一声龙吟,神道两侧的龙形石刻忽然活了,在石柱之上蜿蜒游动,目中点燃两团明光。 下一刻,所有的石刻听从了那一声龙吟中的召唤,龙影冲天而起,飞向头顶血红色的大阵。 石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淡淡的金色光华落满神道之上。 漫天的绚烂明光之中,谢苏看到明无应的身影从高空走下,一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以为,”谢苏怔怔地道,“我以为你……” 明无应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笑道:“天下还有那么多好地方没有跟你去过,我怎么舍得就这么死了?” 他抬起头,望着那些那些冲入荧惑守心大阵的龙影。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其实应该早一点带你来看的。” 谢苏随着明无应的目光望去,那些浩大的龙影在空中游动,消解掉阵中的血色光芒,自身也随之破碎,化为点点的金色微光。 他看得出来,明无应心里也知道,仅凭这些龙影是拦不住元徵的。 他们身后是昆仑弟子结成的法阵,符箓幽幽漂浮,朱红的字印连成牢不可破的锁链,气机纵横,遍布神道之上。 郑道年站在最前面,他面色凝重地望着上方的血红色大阵,周身有淡淡的光辉流溢,以自身气势将身后的昆仑弟子们的剑气凝成一片。 阵法,是己身修为不够的时候,借助外物的力量。 眼前的敌人是天道,人力岂能动摇? 然而这世上有些事情,从来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徐道真站在郑道年身侧,望向天幕,双目之中紫光弥漫,她厉声道:“他来了!” 空中游动的龙影被一片片撕碎,血红的光芒之中,一轮金芒骤然涌现。 元徵的身躯仿佛一瞬间暴涨了许多倍,是横贯天地般的高大宽广,漠然俯视着脚下如蝼蚁一般的人。 明无应轻声道:“法天象地。” 元徵的声音响彻归墟:“明无应,我从前就说过,你这人哪里都好,只是有一点,意气太重,随心所欲。” 明无应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空中那巨大的金色虚影下,是元徵的真正所在。荧惑守心仍在运转,阵心处,一道漆黑的剑影插在那里,令天幕背后传来滚滚的雷声。 明无应在谢苏的手上握了一下:“我要你拿到牧神剑,做得到吗?” 谢苏点了点头,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死都会做到。 明无应的身形化为流光飞向高空。 从元徵的手中落下无数面巨大的铜镜,落地的瞬间激荡起纷纷扬扬的尘沙,令归墟陷入摇撼之中。 被镜面的金光笼罩的一瞬间,神道之上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镜中世界。 谢苏回头,看到荧惑守心的血色光芒之下,明无应已经化为青龙本相,向着元徵的法天象地飞驰而去,流光照耀四野。 他转过身,看到了镜中走出的另一个自己。 影子谢苏穿的是黑色的衣衫,他手中也有一柄承影剑,剑身薄而锋利,剑光寒如秋水。 而无数面镜子倒映出无数的昆仑弟子,也都身着黑衣,手握一样的长剑。 这镜子就是元徵的法器,元徵是用镜子映出他们的影子,要他们自相残杀。 铜镜之间有细细的金光连接,谢苏低下头,看到脚下横平竖直,纵横分割的金线虚影,自己好像身在一只巨大的棋盘之上。 一霎那间,他忽然了悟,镜子就是棋盘,镜中走出的那个穿着黑衣的自己,就好像是元徵手中的黑子。 黑子先行。 影子谢苏似乎要比他更快,出剑更狠毒,更锐利。 凌厉的剑光向着谢苏身前斩落,他手腕一动,挥剑迎上,擦肩而过的瞬间,与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对视了一眼。 那双眼中是纯然的黑色的寂静。 他的变招更为迅疾,锋利的剑刃斜刺而去,在谢苏肋下留下一个薄而长的伤口。 “你赢不了我。” 连他的声音都跟谢苏一模一样,只是更冰冷,更漠然。 在他身后,铜镜中映出了更多的画面。 谢苏看到了丛靖雪,看到了温缇,看到了戴云溪……无数人被困于铜镜之中,与一个更冰冷、更凌厉的自己对战,镜中世界剑气纵横。 而最大的,也是最清晰的一面铜镜中,映出的是元徵与明无应的战场。 血雨泼洒,带着淡淡的金光,那是明无应的血。 影子谢苏微微眯着眼睛,冷然道:“他要死了。” 他挥动手中的承影剑,向着谢苏冲来,声音淡漠:“你也要死了。” 谢苏岿然不动。 在两柄承影剑相交的一瞬间,似有百道千道莹然的剑影旋转而出。中间唯有一道摧山裂海,破风而来。 那是纯粹的剑意,凌厉逍遥,剑锋回转,流溢着无尘灯的道道辉光。 沛然剑势之下,影子谢苏的身体如灰烬一般湮灭,而谢苏挥剑的手腕纹丝不动,直直向后斩去。 镜面的碎裂之声乍然响起。 谢苏的身躯猛然倒飞出去,手中的承影剑与铜镜一同破碎,他持剑的虎口绽裂,鲜血流出。 无数面铜镜在同一刻粉碎,镜子的碎片倒映着天地之间无数金红的流光,如火雨一般落下。 荧惑守心阵中,元徵淡金色的瞳孔缩紧,一贯柔和的脸上终于现出怒意,他伸手拔起身侧的牧神剑,向地面掷去。 谢苏的视野被一道血色光芒贯穿。 肩上剧痛袭来,巨大的冲势带着他向后退去,撞断横在地上的石碑,砸入了山崖之间。 腾起的尘土之中,谢苏低头看去,牧神剑上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一股淡黑的死气,自他左肩穿没,将他钉在山崖之上,只余剑柄露在外面。 战场之上,剑气呼啸纵横,无数符箓被粉碎,再被源源不断地补上。 那么多的身影在空中飞掠,谢苏眼前一时有些模糊,已经分辨不出那些人到底是谁。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看到高处元徵金光闪闪的巨大身影,已经被青龙毁去双臂。青龙的身躯之上遍布见骨的伤痕。 不知道谁的血,落在他的脸上。 血色光芒之中,元徵来到神道边缘,冷冷地注视着谢苏,他两只袖管里面空空荡荡。 恍惚之间,谢苏看到一个身影自神道上奔跑而过,迎向元徵。 那是一个女子,她回过头来,眼中泪光点点,对谢苏嫣然一笑。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这女子一时像是吕微,一时像是沉湘。 电光石火间,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轻声道:“是你把我的魂魄放进了沈祎的躯体之中,然后等着我醒来,是你带我进入鱼岩鬼市,告诉我魂魄有缺,是你打开了酆都的城门,沉湘,你一直都在这里。”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温柔的声音竟然能传到自己耳中。 “是啊,要你吃了许多苦,真是对不住。” 谢苏支撑着坐起,发觉整个归墟,只有自己能够看到沉湘,就连元徵都看不到她。 沉湘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你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别犹豫。我一旦显露真身,他与我之间就必有一个要消散,此时他强我弱,我拖延不了太久。” 谢苏伸出虎口绽裂的右手,握住了牧神剑的剑柄。 他指掌之间鲜血滑腻,可是谢苏觉得,他从未这样紧地握过一把剑。 内景之中,无尘灯明光大放,将牧神剑上的血腥气尽数涤荡。 隐隐的风雷声中,谢苏将牧神剑拔了出来。他挥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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