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古怪得很,此时并不是唤醒郑道年的好时机,但他若是醒来,起码能告诉他们酆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苏点点头,说道:“我为你护法。” 丛靖雪颔首道:“多谢。” 下一瞬,谢苏便感觉到丛靖雪身上的气息如水漾出,将郑道年的身躯缓慢笼罩,一层朦胧的紫光如茧一般将他二人封闭其中。 他稍稍离开他们,背靠半面石碑,将承影剑扣在掌间,又调匀呼吸,潜心感知四周的灵力流动。 有几个神像头颅散落在殿外空地上,或失去双目,或嘴唇破损,东倒西歪,残缺不全,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令此处看上去更加诡谲。 而那些石碑高低大小各有不同,断裂处却却是齐平的,且断口十分光滑,仿佛是曾经有人在这里挥出了一剑。 只一剑,就削断了所有的石碑。 此处是酆都的正殿,供奉有历任鬼王的神像,原该防卫极严,却有人轰碎了整座大殿,打破了所有的鬼王塑像。 所以郑道年连以符箓传讯的时间都没有,急忙用出龟息之术,大概那时情况危急,他只有一瞬的时机用来自保。 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丛靖雪身周的紫光忽明忽暗。 谢苏无意中低下头,在石碑之后看到几颗暗红的珠子。 他靠向那道缝隙,在昏暗中分辨出一个古怪的轮廓。 片刻之后,他看清了缝隙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颗人头,被人齐颈切断,人头之上还戴着十二旒冕,上面暗红色的珠串断裂,散落大半。 如无意外,这颗头颅属于当今的酆都鬼王,在酆都之内,只有他有资格戴这顶十二旒冕。 谢苏单手将那一半石碑向旁边推过去,激荡的灰尘之中,那颗鬼王的头颅睁开了眼睛。 他的右眼上有一道贯穿的伤疤,蒙着一层白翳,左眼眼珠漆黑,兀自打量着谢苏。 天下的修士不管如何修炼,被人切下头颅都是必死无疑。 而看到鬼王头颅睁眼,谢苏却毫无惊讶。 此处倒塌之前,郑道年连传讯的时间都没有,堪堪自保而已,他何必抱着一颗死人头一起躲起来? 只是这位鬼王虽然还称不上灰飞烟灭,却也已经有油尽灯枯之态。 他看向谢苏的眼神堪称凌厉,薄唇动了动,声音嘶哑:“你是什么人?” 谢苏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鬼王的头颅,放在石碑的断口之上,十二旒冕残缺的珠串微微晃荡着。 鬼王的眉心现出深深的一条纹路,显然愠怒至极。 “大胆!你竟敢——” “这样我可以平视你,说话不累。” 鬼王的眼神立刻变得阴鸷,薄唇抿起,一言不发。 谢苏身上有淡淡的敌意,没想掩饰,也没指望着这位鬼王大人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想知道酆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有的是办法。 余光之中,丛靖雪身周的紫光渐渐消弭。他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说道:“已经没事了,只是醒来还需要一段时——” 他看到石碑上的鬼王头颅,话音戛然而止。 “这是……” 谢苏向石碑后的缝隙一指:“是在这里找到的,原本应该是与你师尊在一起。” 鬼王听到谢苏这样说,便知晓丛靖雪的身份,睨他一眼,威严道:“你是昆仑的弟子。” 丛靖雪显然也认出了那顶十二旒冕,面不改色地行了一礼,报上了名字。 昆仑弟子的字辈一听便知,鬼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谢苏,似乎在等他自报家门。 谢苏却转向丛靖雪,简短道:“我要用镜花水月。” 这个术法,当年在学宫的时候谢苏就在丛靖雪面前用过。 郑道年用了龟息之术,魂魄无知无觉,如神游太虚一般,谢苏无法用镜花水月来阅看他的记忆。鬼王头颅则不同,他显然神智清醒。 而镜花水月境可以隔绝外界的术法和阵法打扰,若是运用得当,便有守御之效。此刻丛靖雪已经断开与郑道年的气息相连,谢苏可以分心去操纵镜花水月,而让丛靖雪在旁警戒。 丛靖雪向来与他很有默契,不必谢苏再多说什么便已会意。 而鬼王不见谢苏应答,却也不肯开口相询,而是将目光投向前方倒塌的神像。望着废墟中的残垣断壁,他的目光闪动一瞬,神色慢慢变得阴冷。 丛靖雪身手极为利落,将璇玑剑拔出剑鞘,楔入身前的地面,双手一挥,袖中飞出数十道金光闪闪的符咒,与中央璇玑剑的辉光相互呼应,共同组成一个精妙的阵法。 丝丝缕缕的金光之中,谢苏上前一步,掌心浮现一个白色光团。 在捏碎光团的一瞬间,周围的废墟好似被流动的水墨卷去,倒塌的宫殿与破碎的神像全数消失。 谢苏眼前出现了酆都之前的景象。 城中还没有被那诡异的烟云吞没,天空中飘荡着不计其数的白纸灯笼,冥河蜿蜒而下,街头巷尾都是鬼差,或是与身旁的鬼差交谈,或是以白纸锁链牵着生魂慢慢走过长街。 二十六宫八十八殿庄严雄伟,正殿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一字排开,威严目光远摄整个酆都。 而平都山上忽然像是笼罩一层黑雾,自峰顶开始,空中的白纸灯笼仿佛被水浸湿,灯芯熄灭,由轻盈变得沉重,渐渐坠落,灰色的风絮飘满空中。 黑雾之下,一个巨大的阵法旋转而出,覆盖整座平都山,几道血红色的光芒在阵中猛烈耀动,煞气冲天而起。 阵法飞速扩散,城中仿佛一瞬间就乱了,无论是鬼差还是游魂,一旦被阵法卷入,便会化为一道血色的光芒没入,连一点声息都不会留下。 那是庞大到毁天灭地的力量,血色光芒渐渐汇合于阵法中央,映出一个戴着鬼面具的身影。 在他身旁,依稀能看到一柄剑的影子,裹挟于黑雾之中。 谢苏眼睛一眯,看到鬼面人向此处轻飘飘地抬了抬手,一道红光划过。 他回头看去,鬼王和郑道年从殿中跑出。 那道红光快得不可思议,划过的瞬间,鬼王的头颅已经被切断,滚落在地。在他身后,数十名鬼差一刹那灰飞烟灭。 郑道年拾起鬼王头颅,合身扑下,向正殿前的石碑飞掠而去。 此时第二道血色光芒斩过,石碑瞬间断裂,向后倒塌。 一道细密金光若隐若现,在郑道年隐没于石碑之后的同时,他整个人的气息也消失殆尽。 正殿的屋顶碎为齑粉,尘土飞扬之中,十一尊鬼王神像轰然破碎,齐齐跌落。 神像残缺的头颅从浓密的烟尘中飞出,滚落在殿前的空地之上。 “谢苏,谢苏!” 丛靖雪的声音响起在耳边,谢苏眨眨眼睛,镜花水月境消散于无形。 他抬眸望去,郑道年已经醒来,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万分凝重。 “鬼面人得到了牧神剑,阵法已成,要设法尽快找到你师尊和方司正——” 郑道年的话却被鬼王突然打断,他的目光阴森可怖,直直地盯住谢苏的脸。 “你就是那个谢苏?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谢苏神情淡漠,反问道:“怎么,不行吗?” “这么说,明无应也来了,他在哪儿?”鬼王薄薄的嘴唇拧出一个轻蔑的笑,“我很想亲口问一问他,离开蓬莱的时候,天雷加身的滋味如何啊?” 余光之中,郑道年脸上微微变色,似有阻拦之意,轻声道:“谢小友……” 谢苏垂眸望着鬼王头颅,缓缓道:“你说什么?” “明无应毁我酆都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让我瞎了一只眼睛。天雷加身,不过是我向他讨的一点报偿。” 他的右眼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那层雾蒙蒙的白翳变得更淡了。 “十年之前,明无应孤身入酆都,来寻你的魂魄。” 谢苏的眼角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鬼王似是玩味似是挑衅,又道:“你既然有本事抽取我的记忆,何不自己去看?” 郑道年轻声道:“谢小友,此时不宜……” 他仿佛是在担忧谢苏下一刻就会暴起伤人,无声无息地走到鬼王头颅一侧,声音十分平缓,劝阻的意味很浓。 谢苏恍若未闻,他的视野之中只有鬼王那只完好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像水中墨迹一般渐渐黯淡消散。 镜花水月境再度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酆都。
第137章 死生契阔(三)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谢苏在学宫的典籍中见过图画。 支撑大殿的梁柱取用数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数以万计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时陨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画,绘制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创世之能,灭世之威。 那是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所应该见到的东西,魂魄降生于世,又将还于天地之间。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终结。 然而这庄严雄伟,辉煌至极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朱红的梁柱,青色的琉璃瓦,髹涂了金漆的匾额,绘制着天地初开之时无数灿烂胜景的壁画,统统成为了堆积如山的瓦砾。 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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