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疾虽然在自己的事上多有筹谋,但到底也还是柳催的人。他常常守在前院,说过自己和那些人不太对付。和他不对付的是什么人,只能是伏东玄、岭南王那边的人。 这些人监视的不是叶听雪,而是和叶听雪待在一起的柳催。 在别院最后的那几日,他和柳催打过不少明里暗里的机锋。棋赢了,药喝了,他也成功逃出去了,但这真的是叶听雪胜他一筹吗?现在想来全然不是,柳催最善用骗招,为此不惜先骗过自己。以退为进,叶听雪跑去出后仍在柳催的眼下活动,柳催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为了拿这个东西,连我也算计。”叶听雪把手从放着玉玺的地方移开了,改而覆在柳催心口,感受着那个人的心跳,“你的行事都受伏东玄限制,所以要找个疯狂的理由摆脱他们。你最念念不忘的叶听雪逃出去了,愤怒发疯的红衣鬼做出来的事情,伏东玄拦不住,这个理由不差。” “还能拿到玉玺,更不差。”叶听雪又补了一句。 柳催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捅了一刀,那刀子不算锋利,可就是这样的软刀子扎人最痛。他感觉自己又往下滑了半分,离深渊更近一步。煎熬至极,又让他忍不住发笑。叶听雪太聪明了,可怜地招他这恶鬼惦记。 他没有回应叶听雪的话,只是问:“阿雪,喜欢一个低劣下作的小人,喜欢一个满身血债的恶鬼,是什么感觉?” 柳催心跳剧烈,甚至已经生出许多痛苦。有只手温柔地覆在他心上,柳催把那点温柔当做慰藉。于是十分苦痛减了九分,剩的一分是他的自作孽。 他又问:“喜欢一个光风霁月、悲悯善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是什么感觉?” 叶听雪在他怀里动了动,很轻微地。 柳催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双柔软的唇轻轻碰了碰,这吻不带有任何狎昵的意味,不带有欲或者是别的什么更混乱的情感。 叶听雪纯粹在吻他,不是吻什么小人或者恶鬼,也不是吻那个以柳催或者萧长宁名字作为区分的身份,叶听雪只是在吻喜欢的人。 一点温热的水汽掉在柳催唇上,柳催尝不出那是什么滋味,但他清楚血的味道。那滴水应该又咸又涩,是叶听雪的眼泪。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因为喜欢上他后,许多情绪都和他相关。喜怒哀乐一直都有,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两样,又好像变了很多很多。”叶听雪的心口不再流血,痛只痛在创口上。 歇心丹的蛊被相思引出来吃掉了,从今往后因心生起的一切情识情欲,都不会再被一种莫名的痛苦扭曲和蒙蔽。他能真正地所行随心,爱也完全发自本心。 柳催成长到至今,身心都被无常世事变成一副鬼样,最初是什么模样他早就不记得了,但他记得他遇见过一个世间最好的人。有那个人在心里,柳催就知道他走过的路有多肮脏污浊,他变成的人有多卑劣丑陋。 月光最皎洁,能将一切不净之物照得清清楚楚。柳催被照拂过,总贪恋那一丝温柔,所以就算依靠偷、骗、抢这样不堪的手段,他也想将其留住。叶听雪是他强留住的,如果没有他处心积虑的设计,他还会拥有这个人的爱吗?出在阴谋算计上的情感,能算是爱吗? “身心交付,算不算?”叶听雪问他。 他们有过许多次欢好,阿芙蓉催生最开始的情欲,他们都两个人都渐渐沉溺其中。分不清是谁陷得更深,也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从情欲中萌发出情愫。但身和心早已经交托给对方,如今想要收回都做不到。 柳催没有回答。 “性命相托,算不算?”叶听雪又问。 用“解药”和“救赎”这样的词形容他们之间纠缠愈紧的关系,看着恰如其分,其实远远不止。相遇的那段缘分叶听雪至今也想不起来,所以不明白自己如何影响了柳催一二十年。不明白柳催明明连梦都梦不到他,却能凭着那个模糊的念想在死人岭中活过这么多年。 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彻底放不下柳催,无数次生生死死,叶听雪最难割舍的总有一个柳催。 但柳催依旧没有回答。 叶听雪叹了口气,在他心口拍了拍,问最后一遍:“等我们出去了,拜苍天黄土,让日月星辰都来见我真心。天地为证,算不算?” 柳催仍然没有回答,叶听雪感受到他的心跳,不说话也权当他答应了。
第162章 江山旷劫争160 叶听雪吹了吹自己的手掌,消去几分火辣灼热般的痛楚。这四周昏暗无光,看不清掌上伤痕有多么狰狞恐怖,于是痛苦又多减了几分。 虽伤在皮肉,但满手的血触在石壁上难免发滑,连布帛都不管用。叶听雪一次次地把血抹净吹干,然后又重新磨出满掌鲜血。 柳催半拖着他,使他能够稳住身形。绑着金丝的小刀从石壁上拔了出来,叶听雪凝神敛息,指上一推把刀掷了出去。蕴含内力的飞刀紧紧嵌入石壁,金丝的另一端缠在叶听雪手上,他扯了扯感觉牢固了,便示意柳催松手。 金丝是从陶思尘处得来的,能做杀人利器,也能在此刻用来救人性命。 那人拖着叶听雪的脚面往上用力一推,叫他能借力飞身而起。叶听雪在借金丝指引攀住石壁往上,站定后迅速把那刀拔出来换给柳催。他们爬了许久,所有动作都极具默契。叶听雪闭眼等了片刻,手上金丝勒得很紧,再重一分就能完全割破他的手掌。 但柳催不会让他痛上太久,叶听雪很快感觉到小腿被人轻拍了下,他动手一勾,金丝就扯着小刀收回到掌中。 如此相互搀扶一路,叶听雪终于感到眼里刺痛,缓了片刻才反映过来那是光亮。倒不是天光,他们仍处在山腹密道中。那些微弱的光亮出自一种怪异的石头,静静地发散出一种银色的光芒。 他们还没回到地面,只从石隙中爬出来就叶听雪如获新生,他扯着那道坚韧的金丝把柳催也拖了出来。 顾不得满手伤痛,顾不得凝了一层冰霜的身体,柳催方石隙里上来就将叶听雪摁倒在地上。叶听雪骤然被人推倒还有些恍惚,不等他说话,柳催就托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禁锢在人身体里,像恶鬼或是野兽一样的魂魄让爱和恶念生在一起,又在此刻占据了柳催的一整颗心。 这些汹涌的情感被压抑在死亡的恐惧下,被一丝微弱的理智紧紧束缚住,终于在脱离险境时崩溃决堤。柳催已念想太久,在绝境里就想吻他,欲望之迫切,让柳催甚至觉得同坠万丈深渊,一道粉身碎骨也没什么不好。 叶听雪被动承受这个毫不温柔的吻,他看到柳催眉上沾染冰霜,紧紧闭着眼,那双眼流出的泪也冷得几乎像冰。他有些失神,伸手把那点泪抹了。柳催轻易打开他的口齿,想将自己全部挤进那个温热的口腔,和叶听雪的声息融成一块。 柳催的手指探到他脖颈处,反复按着叶听雪的喉结,让他气息、内息全部都在柳催的手下失去控制,变得急促又混乱,连带着那颗伤势未愈的心也跟着急促和混乱。 眼前白光纷乱,叶听雪被吻得难以呼吸,精神都开始恍惚。在他彻底要沉进那片白光时,柳催又渡了一口气给他,使他不能真正溺死在这片危险的情沼中。 叶听雪用剩下的一点力气将柳催摁在自己身上,他们额头相抵,唇稍稍分离。两个人的气息都同样激烈,这叫叶听雪模模糊糊地生起了个怪念头,同死生竟然是这么的近。 “阿雪……”柳催整个人都在发抖,说话时两唇抖抖索索,无意识地抵在叶听雪嘴角,又变成了某种细碎又轻柔的吻。 他对叶听雪说:“我很冷。” 叶听雪立刻起身去看他,和惨白皮肤对比强烈的是他脸上红艳如血的毒蛊纹络。柳催紧闭着眼,寒噤蛊在他身体里叫嚣正欢,吞噬着身体的血肉,已经蔓延到了头颅。身上的所有伤痕都不见血,不是因为结痂,而是寒气攒在体内,让他经脉中的血都冷凝迟滞。 红色的冰霜在伤口上覆盖一层,知觉麻木,痛感也变得模糊不真。 他们在石隙中困得太久,想要活命,柳催就不得不用那天杀的阎王令。这邪功要邪物才能镇住,他身里养着的那条虫子不止吃他血肉,更贪婪地往柳催的身体里吸收山间所有阴寒。 叶听雪握住他冰冷的手,瞬间心痛如绞,他尝试用内力来化解柳催体内的寒气,却终是徒劳。他像是个力气微弱的人,凿不开万丈坚冰。 寒气淤积体内,很快就能冻坏他的脏器,山中太冷,这里不能久留。叶听雪深深吸了口气,背着柳催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阿雪……”柳催虽不能动,但仍留有丁点意识。他不敢昏睡,因为一旦睡过去了,想要苏醒就会变得尤其艰难。何况那些鬼影交叠的噩梦,总令他感到恐惧和恶心,身陷其中是更痛苦的折磨。 叶听雪一面留心密道中的机关,一面分神听他讲话。柳催不敢睡,只能说话让自己强行清醒。他对上叶听雪的时候,总有无数的话想要说给那个人听。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想讲。但他自己不敢将那颗丑陋的真心完全展露,所以脱口而出的话里掺着真真假假。 于是当现在真心想和叶听雪说些什么时,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因为他骗了很多回叶听雪,连带着也将自己骗得团团转转。 柳催头脑混乱,他想了想,那便说恨吧。恨最长久,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不恨。 “恨……皇帝。”恨他的生身父亲。 柳催小时候不得圣眷,见过皇帝的面数不够五个手指。他原以为那个人的脸会是他一生所见最模糊的,但显然不是。柳催身上有他的血,有他的骨,每每从镜上、水间,一切可以映照的东西看到自己的脸时,就能想起那个人的面貌。 这张脸,这身血,这副骨骼,都是紧紧纠缠他的恶毒诅咒,将他自大楚皇室中出生,也要他心甘情愿地为了大楚而死。 “恨……萧攸。” 这是他的亲弟弟,跟他留着同样的血。不同的是萧攸是被皇帝亲自选中的人,而他则是反臣选中的一枚棋子。柳催不想在意自己背负了多少,细究那些毫无意义,只会显得自己荒唐可笑。他只能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能活下去。 活着分明痛苦,那辛苦活下来的目的是什么?柳催对这个问题有十分执拗。 在皇宫里时是他为了一个女人活着,母妃告诉他,要活着。那个女人不像其他人一样对他怀有希望,她说活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后来柳催才知道,那个无所谓已经是最好的希冀了,因为他们在这里从来都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恨阳捷春,恨云蕤宾和叶棠衣,也恨苏情君……恨霍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但柳催,当年的萧长宁仍然去祈求那些人的拯救。谢辉和他说这些人很强,本事极高,是世间难得的人。也是因为他们不凡,所以他们能有选择。谢辉告诉他,这些人的选择会改变许多事情,或许是这江山的名姓,又或许是很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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