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酒食!以享以祀!或剥或亨!或肆或将!”* 舞者肢体大开大合,每一落足都跺中鼓点,吆喝声爆破,在山巅之上遥遥传开。 雪林中惊鸟直冲天际,震落枝头雪,野兔奔逃,白狼隐蔽。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右手将火把高举,旋转交错之后将火把抛掷,留下数道烟熏火燎的抛物线后,火焰归宿是那圆台上的冰晶囚笼。 笼中早就泼洒过燃油,火星一沾,赤红的火焰立刻就舔上那笼中老者。 凄厉的惨叫倏地炸开,撕裂的喉咙是祭祀乐曲中的一种独特乐器,火燃不尽,冰也烫不融,冰与火的祭典震撼人心,震得星临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在被那惨叫声裁剪。 那老者抬起脸时,天冬与云灼同一时刻陡地起身。 云灼攥紧了星临的胳膊,星临在疼痛中去望他,只见云灼满面震惊之色。 天冬在十步开外的席间,向这边大喊,震天彻地的呼号声中,星临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从未见过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竟然可以再褪一层血色,惊慌失措里风度全失,席间提裙奔来,撞翻几杯清酒,酒杯落地即亡,碎裂声被那浩大的祭典礼乐尽数吞噬殆尽。 所有爆发的剖白与突变的惶然都被斩断了声音,谁的话也进不了谁的耳朵里去。 短短的距离,只是转瞬,星临却觉得天冬这十步跑得这样漫长。 还差七步距离,酒液打湿裙摆。 五步距离,身侧云灼扇刃已出。 三步距离,天冬声音仍是仓皇颤抖、细若蚊蝇,星临却是听清了—— “老阁主!那是老阁主!!快救他啊!” 星临一怔。 老阁主? 日沉阁的原主人?那位大家一直在等他归来的老阁主?那个于乱世之中收留天冬与云灼的寻沧旧臣? 冰晶圆台上,赤红烈焰中一道佝偻人形,被灼得闪闪发光。 老阁主的苍老面庞已然痛苦扭曲,濒死之人特有的长相。 栖鸿山庄继任大典伊始,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相继划过苍空,流星一样降落在灰石祭坛之上。 几道曲折电光袭向冰晶圆台,光芒在那处陡然炸亮又迅速沉寂,众人只能望见那冰晶牢笼已然碎为齑粉,山顶风一吹,亮晶晶地随风飘散。 星临身形轻灵,落脚于那冰晶圆台上,伸手入炙火,一把托住老阁主的胳膊。 置身于祭典中央,耳侧更喧嚣。嘈杂声音隐去所有人的命数。 鬼怪面具下的呼号齐整,鼓点长号交织回荡,围观百姓叫好与惊呼,雷电炸裂时撕扯耳膜,被烧灼的痛苦尖叫,糟乱吵闹,色彩纷飞,画面在颠簸。 忽然,一阵刺眼的光在星临的余光中闪动一瞬,极快极亮,错觉一般。 下一刻,一阵剧烈疼痛猛然刺入他的肩胛皮肉。 那是一根冰矢。 载着阳光,流辉璀璨。 纤长却锋利,将他的肩胛骨穿透得残忍利落,之后扯着他整个人飞落圆台,带着猝不及防的巨大余力,将他钉在一根冰雕柱子的顶端。 “轰!” 冰矢表层的冰晶碎裂炸开,湛蓝血液爆出,慷慨泼溅。 星临吐出一口蓝血,他眼前一黑,痛得在一瞬间丧失自我控制能力。 冰矢穿透他的肩胛骨后又炸裂,他半边肩膀的皮肤表层损坏,碎裂范围连带着小半边脸—— ——骨架失去人类皮肉装点,银白金属折射出冰凉光芒,冷风撕掠而过,赤裸肩胛与晶柱相击,发出玲珑的声响,分不清哪个更晶莹。 落寒城巅白雪皑皑,众目睽睽里,晴光映得他的半个颅骨几近透明,皮肤表层迅速修复,搭骨生肌的过程里,骇异到举世无匹。 一颗有生命的清透眼球,嵌在无生命的机械骨架中,剧痛中仍不失瞬息万变的神采。 令人震悚的异世感,可怕的不死之躯。 那一箭载着蓄积已久的阴谋和新鲜生成的恨意,泼溅蓝血,染活了冰柱雕刻的神鬼妖魔,将他射成了它。 席上,一个人在庄主的至高宝座上坐下,轻一挥手,面前冰弓消逝在空中。 “捉到了,蓝血妖邪之首。” 这人下颚血未干,嘴角翘着,一双温润棕眸浸彻冷意,是寒决明。 “混迹人群的画皮妖怪,能顺利暴露,真是神灵保佑。” 星临撑着半损的视觉,寻到叶述安一袭青衫沾血,匿在人群里笑得轻慢。 作者有话说: *选自先秦《楚茨》
第100章 成为 陷阱。 从一开始便是陷阱。 星临在灭顶的疼痛中彻悟。 他不知道叶述安是在什么时候彻底背弃日沉阁的,或许是在那颗花种落进他手的那一晚。 那时恰逢他收容司爆炸当天一夜成名,来历不明,在烈虹变异之时犹如天降。 有三日暴雨,虹直挂天际,恐慌涌动之时,蓝茄花汁入寻沧旧都的地下水中,满城井水湛蓝晶莹,半真半假的蓝血谣言顺理成章;使两三人因不知名原因暴死,遣乡绅老者开始散播不可考的小道消息,人心惶惶中,蓝血妖邪初具雏形。 不可解的疫病谜题,因蓝血妖邪的出现而有的放矢,只需几次推波助澜,那些体内淌着湛蓝血液的偃人就变得死不足惜,一路上尸堆随处可见,血液染蓝大路,谣言甚嚣尘上。 一行人踏雪入栖鸿,流言发酵升级完毕,蓝血怪物已经在悠悠众口中活得煞有其事。 一位身份低下的囚犯怎会轻易逃入世间闻名的寒镜神迹?假意暴露时要抬手立刻杀死逃犯,猎兽行径才会不露端倪。 要的是最残忍的真相剖在面前,要最冷静的机器不冷静,急迫、愤怒、仓皇欲言,要他脚步不停地来到这行刑地。至关重要之人为诱饵,逼他上最后的舞台。 降灾怪物之位虚位以待,等待匿在暗处的一箭造神,将他钉上去,一箭钉进为他量身打造的流言棺材里。 这才是真正的顶级祭品。 让世人一起来祭这机械之神,祭这蓝血怪物,祭这传播烈虹的罪魁祸首。 继任大典祭天祈福,虔诚的一张张面容,鼓擂得不遗余力,却请来了降灾的蓝血泼溅当场,成为百年之后最耸人听闻的传说故事。 这个世界对烈虹的巨大恐慌,就要落到那冰柱顶端的蓝血怪物身上去。 从左面看他还是星临,从右面看它已经是一具颜色不对的骷髅。 星临还能怎么自证清白?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存在。 正午的阳光,从正上方浩荡铺洒。 远远望过去,偌大的祭祀场所,影子少得可怜,所有人都像鬼一样。 “邪魔!” 有人魂飞魄散。尖叫声贯穿人群。 “蓝血怪物!!!” “上天显灵!祭天有用了!!它就是匿在人群里的怪物!我们都会被他害死啊!” “庄主!杀了它!” “……不详啊不详啊!” “不管是神仙显灵还是上天降罚,这蓝血怪物必须死!” “杀了它!” “庄主!杀了它!” 人群耸动着往祭坛上涌,颜色各异的潮水一般,侵蚀灰色圆盘,带刀侍卫也被那冰柱顶端一幕震得忘记本职,被湮灭在浪潮中,被裹挟着向着同一方向流动。 “杀了它!!” 呐喊声代替鼓声震天,声浪喧嚣,恐惧激起的凶暴闪念同样不遗余力,星临又能往哪里逃呢? 他破损着在修复,尚且无力挣脱,在冰柱顶端与暴死的鹿背抵背,与对面空洞的狼眼对视,左耳听觉感受器被损坏,耳鸣声尖锐,像是死亡有回响。 “嗖!” 又一箭破风。 这一箭惊艳的精准。射穿脖颈,将他钉得更牢,爆炸声响起后,连带着锁骨碎裂,他那些永远分寸恰好的精巧被解离了。 碎得痛彻骨髓。 应该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才应景,但蓝血奔涌而出,星临只是向一侧垂下了头。 他疼痛时总是沉默。忍痛能力一流,痛苦再肆虐他也已经将其当做常规感官的一种,永远闭紧嘴巴。 “射得好!!” “他身体里蓝光是什么?一闪一闪的。” “怎么这样都还不死??这血的颜色——着实恶心。” “寒公子好箭法!” 星临半阖眼睛,被裁剪的视野里,天地间唯一能系牢他的套索也变得陌生了,所有人都开始面目模糊起来,模糊到和周遭的叫好声一起,大同小异着,五官消融了。 他明白,他真的不属于这个世界,他身为异类即为原罪。 骨缝填合与皮肤修复时有种虫蚁咬噬的麻痒感,他的崭新骨骼比身后冰柱还要晶莹,物理刚刚新生,又在排异的声讨中复死。 震惊与愤怒全部退而次之,机体失控的无助感也蛰伏。 他只感觉到害怕。 他不敢去看云灼,不敢看清云灼此刻的模样,他害怕,害怕云灼一个排异的眼神就能杀了他。 席上,寒决明好整以暇地第三次凝弦,弓弦拉紧,冰矢箭尖寒光凛冽。这次瞄准的是星临的心脏位置。 “嗖!” 松弦时利落,破风声刮擦耳膜。 晶莹冰矢穿梭席上人群,携着渗骨的寒气,直冲蓝血四溅的冰柱顶端而去。 突然,既定的轨迹被猝然出现的人影阻断。 冰矢穿透人形,一声闷哼即刻响起,席上众人还未曾看清,就见那个人形被冰矢余力扯着飞离坐席,血肉搅混了箭矢方向—— 直线划得依然漂亮,可惜那一箭偏离心脏落点,只是钉住了星临下垂的手臂。 相似的蓝血泼溅,只是与星临不同,蓝得平庸而苍老。 星临在光辉灿烂中抬起头,看见一头银发迎风,被阳光浸得晃眼。 寒决明的第三箭带着一股杀意摧拉枯朽,那攻势却被消弭在一具苍老的躯体里。 那人也被穿透,也凌空,偏离星临机械心脏的冰矢,将这人的血肉心脏穿了个洞。 汩汩血液顺着冰矢淌,一根笔直料峭的微型冰桥,异世界的偃人蓝血与星际时代的机器蓝血在上面汇集。 那人费力地转过头,面庞仰了一半,去望星临在疼痛中沉寂的模样。 “你……你别怕……” 周遭喧嚣声都在一霎间褪尽了,那声音嘶哑,虚弱到咬字浑浊,星临却听得过分清楚。 “我们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那张脸一向祥和到痴傻,神情动作从不合时宜,对他没来由的信任,没来由的慈爱,关切不合时宜,执拗不合时宜,此刻的清明,更是最不合时宜。 “我脑子清醒的时候不多,孩子,你别烦我。”偃人婆婆对星临说。 仿佛所有人都能看见他的骇人骨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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