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涩吞咽着,他心口那团郁结愈发鼓涨,有压不住的火气陡然丛生,燃得他神情生冷,“我也不喜欢这样。” 他抬眼看着云灼,“我更讨厌这样!” “你知道吗?扶木其实是因我而死。叶述安从那时就开始想要击杀我了,鹿渊书院发生的一切我都讨厌,你为我而中箭,一场混战里扶木因我而被误杀,现在,婆婆又为了……” 距离不远,流萤沉睡中紧皱的眉仍显悲戚,星临看得一清二楚。 他满手掏心过后的蓝血掩住了面,气焰嚣张转瞬间变成失神轻声,“我从来不想为了被接纳而成为人,我本来没有生命,你们又为什么要赋予我生命的重量。” 死亡对他本没有意义,现在,一身机械骨骼是叠加两条人命之后才修复依旧,又怎样在刀光剑影里继续孑然一身。 一路走到这里,爱意不知所起,仇恨烧红眼眶,遗憾空落,负罪沉重,这世间千百种炽烈与微妙难言,他哪能永远一尘不染,永远崭新如初,永远所向披靡。 “我讨厌这样,”星临头越垂越低,越重复越切齿,“我讨厌死这样了。我要杀了叶述安和寒决明,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云灼只沉静地听他说,由着星临额头抵在自己的肩,“寒决明已经死了。” “那就还有叶述安。”星临闷声道,“如果我最后杀了他,你会生气吗?” 云灼沉默半晌,道:“继任大典上的一切都太巧合了,蓝血谣言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茶杯中的毒素该是计谋中的一环,若不是毒性被偶然提前催发,继任大典上,我该是无论如何也接不到下坠的你。” 星临道:“所以?” 云灼道:“所以七日后恰逢蓝茄花宴,届时砾城往来宾客众多,不妨借由此次机会,去查证一番。” 星临放下掩面的手,“你不再相信叶述安了吗?” 云灼垂眸,敛住潜藏已久的挣扎与茫然,“……我不知道。” 星临听他语气,转了话题,道:“那天冬和流萤会一同前去吗?” 云灼转头看了眼角落,流萤紧蹙的眉头与天冬怀抱的焦黑颅骨,一场典礼暴死两位老者,相依为命的执念与等待已久的故人,“她们恐怕是再想不过。” “那事情便简单多了。”星临道,“那些无法解释的蛛丝马迹也不必解释了,一面之词也没有说服力,我们直接去看。” 这次一定要抢在叶述安之前出手。 这样的角度,云灼视线所及之处,星临后颈的黑色条形印记又清晰可见。 “你以前……叫什么?”云灼道。 星临在阴影中睁着双眼,眸底幽蓝轻转,“我以前没有名字,只有型号,是个类似于代号的称呼。” 云灼抬手覆在那印记上,“叫做什么?” “SPE,1437。”星临道。 云灼道:“前半句确实不曾听闻。” “那个世界的语言。我其实不像偃人,偃人本质还是人,我更像是技艺进展之后的木傀儡,无生命的材料铸就而成。”星临复述过往时感觉已经渺远,无机质的冰冷却仍在回归。 “不是说云归谷常年看不到星星吗?我已经看腻了。我以前就是专门探索它们的工具,星空探索者,听起来是不是很厉害?”星临程序化地笑笑,“然后有一天,很走运地在群星之间坠毁,我便偶然坠进了这个世界。” 这样的解释,竟是与叶述安最初的那句天星降临相当契合。 云灼感觉在听匪夷所思的神迹,“那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星临神色平静,“一四三七,是那类语言中的暗语。” 是设计者的复古心意,一句人尽皆知的暗语。 “意思是,我永远爱你。” 云灼每次一听到星临提及带有永恒意味的词语,心中便有种矛盾感。这世间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永恒不朽,但它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相信怀中人。 “大言不惭。”云灼侧开视线。 “爱暂且算我大言不惭。”星临道。 星临的真情,就在这类话语里,好听到假,心跳到荒诞不经时他还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口吻却是理智,如同在阐述一个人尽皆知的客观道理。 “但在我谈及‘永远’的时候,不是在骗你,也不是情之所至的心血来潮,更不是在用承诺讨你欢心。” “云灼,我与世人不同。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 作者有话说: SPE:Space Exploration - 1437 :i love you forever. 是的下一章就进入第四卷 啦,一起去打爆小叶脑袋!
第102章 复梦 “云灼,人类再浓烈的感情都有消退的那一天,背叛与冷淡纷至沓来,这是这个物种的天性,有时避无可避,但我不同,你是我对‘爱’的唯一执行对象,这行数据会烙刻在我的芯片里。” “我说的永远,就是真正的永远,直到我不复存在,才会停止执行。” 这些出口的话语,笃定到强硬。星临知道自己这态度怪异,在他的理解里,承诺存在的意义,就是用来违背的,说出口的那一刻,只能保证人类吐出承诺那一瞬的真心,时间尺度上再被拉长,便会变得没有意义。 所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在对云灼做承诺,而是在对自己下指令。 后来是更深露浓,干草垛上的辗转反侧,星临说这些话时的模样还在云灼的脑内不断反复,意思他一知半解,坚定心绪却是十成十地传达。 云灼早已疲惫至极,终于在不断地思索睡去,劣质睡眠里他皱起了眉—— 他又被陈年旧梦造访。 沉钝的世界里,他目之所及是无限蔓延的黑暗,落脚处是虚空,视野中只有一个人。 永远背对着他,永远不与他说一句话。在他的梦里沉默地站了六年。 自云归覆灭那夜开始,他就开始频繁地做这个梦,在深夜里不断重复:这个人不与他说话,他更没兴趣开口,浓黑和沉默是六年里一成不变的背景。 他在梦里做的事情也很单一:他会杀死这个人。 每做一次梦,杀死一次他。沉默的梦境,沉默地杀戮。 他杀死他的方式是这个重复梦境中最缤纷精彩的部分,花样百出,次次不同。匕首直取心脏,弯刀利落割喉,早已是俗套;斩首时脖颈断面新鲜,他近距离看见皮肉里有血跳动的脉络,碎裂颅骨时花白脑浆淌出,黏糊糊地沾了他的一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梦境里不断相见,他杀他的时候愈发过分。那人从不反抗,任由日益残忍的死法在自己身上不落窠臼。 他将这人杀死了千百遍,几次正面刺烂脑袋,一次赤手空拳打得面部凹陷。 他却从未看见过这人的脸。 云灼从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竟也没有半分好奇心,并不想在这人的身上求索任何信息。莫名其妙的,他就是知道他是自己熟悉的人。 “想要杀死他。越狠绝越好,越彻底越好。” 云灼站在一片虚空中,呼吸沉滞像被堵塞,他想着这个雷同无数次的想法。下一刻,他手中的弓箭便凭空自来,他面无表情地搭弓射箭,光矢一次一次穿刺黑暗,梦境里他没有倦意,精准强劲地将那人一次次射透,熟练得不遗余力。 每一次鲜血溅射,他胸口的沉滞就减轻一分。 直至那人被万箭穿心后,云灼终于停下搭弓的手,面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笑意。短暂的如释重负,他又能喘得过气了。 轻松不过片刻,他惊觉今夜的旧梦不是那么旧。 隐隐地,遥远的黑暗里,他听见四周奔涌而来的嘈杂人声,潮水一般侵袭。 紧接着,梦境完全失去了控制,新得光怪陆离,超出预期。 血光纷飞,惨叫唾骂此起彼伏,连天大火里有父母长兄的面庞死灰,尸骸堆积里叶述安决绝离去的背影,他在浩劫中茫然四顾—— 看见星临站在与叶述安相反的两极方向,手捧着一颗莹蓝心脏,与他遥遥相望,距离那样远,他却一眼看清了星临扩散的瞳孔,那具坚不可摧的身躯僵直着,身后一座华美楼阁轰然倒塌。 飞灰腾空而起,楼阁成了一地断壁残垣。 碎裂的瓦砾飞速坠落,砸断他的呼吸。眨眼的一瞬间,星临一下子离他很近。 那张精致到纤毫的脸孔,眼睛死死盯着他,开口时是唇角完美地勾着。 “你看不清。”星临对他说。 一字一顿,湛蓝的血液从口腔中涌出,源源不断,生机流失得疯狂而磅礴,打湿了立领衣襟。 云灼的心像被一把狠狠攥住,他霎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做梦,“你怎么了?”他慌忙地用手去擦星临下颚上的血,却是无用功,湛蓝浸透霜白衣袖,星临的血还是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渗出。 “都怪你。”星临的眼里也泛起一层淡蓝,眼角流下一行触目惊心的血泪,那目光几乎是恨的,“你看不清。” “不要这样。”眼前人像是要转瞬即逝,云灼的得失心忽地膨胀到要涨破他一副皮囊。他立刻又想去拥星临,拥到最紧,紧到骨骼隔着皮肉磋磨才算情。 可他刚刚挨近那具躯体,打开双臂时,突然听到一声巨响震彻天地。 下一刻,他的整个人被血雨浇淋,缓慢睁眼时是铺天盖地的湛蓝。 星临在他面前炸裂,在他怀里死成一堆废铁。脚边一颗澄澈眼珠,还在死死盯着他。 “你被那场大火灼伤的眼睛,恢复如初了吗?”耳侧星临的声音仍然停留,演化成梦境里的重重尘嚣,压在云灼的肩头,一下子就把他压碎了。 他碎到地面上和星临的碎片搅混在一起,这时候他不用仰头便能看见梦中的星空。一瞬间,他的呼吸又失而复得。 云灼在梦境中突遇噩耗,起伏波折里崩溃到轻松,星临侧躺在干草垛中睁着眼,看不见那些光怪陆离的血腥,只能看见云灼始终紧缩的眉头。 机器人不会做梦,所以人类的一次入眠,星临在云灼面上目睹了一场日升日落。星临知道他又被噩梦魇住了。 云灼睁眼时,星临发现他一觉醒来却更加疲惫,眼里有毓檄鲜红血丝攀附。 “你梦见什么了?”星临问道。 云灼恍惚着,把星临好好看了一阵子,才坐起来,声音低哑,“没什么,我睡了多久?” “半日。”流萤从洞口进来,手上拿了几颗翠青野果,“若是明早出发,我们便还有六日的时间抵达砾城。” 云灼看向流萤,洞口已然是月光挥洒,草丛树林里虫鸣隐隐,天冬与流萤方才归来。 他看到流萤与天冬的神情时,便知星临已经将情况与猜测对她们明讲了。她们身上有着那种提着一口气的沉重,目的既定但尘埃未落,悲愤而迷茫,仿佛一条前路要将心的方向走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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