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无动于衷,“都已经让你一起到收容司了,怎么还问这个。” 闻言,星临心中那个二头身小机器人立刻欣喜地握拳,他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日沉阁和传言中有点不同。” 云灼不言。 星临继续道:“我对日沉阁一无所知,只能在市井传言中捕风捉影。” 云灼像是笑了一声,“传言不可信,你在日沉阁呆几日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云灼停下脚步。 一堵高耸的灰色石墙横在他们面前,这不是星临踏足过的收容司大门,反而是他曾经路过的后侧石墙。 角落处开了扇不起眼的小门,云灼上前,轻车熟路地摸过砖瓦缝隙,而后拉住门环,叩了七下。那叩门声音的间隔像是另有玄机,听起来像是带有一种奇异的韵律。随后,两人站在原处耐心等了一会儿,那扇门才试探般开出一道狭窄缝隙,一缝乌黑中有只眼睛在滴溜溜地向外打量。 星临想起来时路上云灼的那句“做贼心虚”,心道这鬼鬼祟祟,果真跟做贼似的。 云灼的白银面具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只眼睛打量星临时须得全头全尾仔仔细细,视线转到云灼身上,认一眼白银面具即可。 那扇小门由外至内,悄声打开。 里面传出一道成年男子的声音,恭谨有礼,“云公子。” 云灼踏入门内,星临跟在他身后,自投罗网地进入前几日逃脱出的牢狱。 先前打量门外,而后开口请云灼入内的,是收容司的一位孔武有力的狱卒。 星临看着狱卒身上颇为眼熟的红蓝配色,想起那值钱的狱友来,也不知那颗可怜脑袋上的血止住了没有。 他跟在云灼身后,一路踏过狭窄昏暗的监牢通道,气息沉滞与他逃出时相比,毫无变化。直至路过那间熟悉的监牢时,星临略一驻足,向里望去,铁木分割的阴暗视野中,有干草与简陋床铺,空无一人,他的狱友不知去了哪里。 狱卒引着他们左弯右折,星临状似无事发生地跟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驻足在一处向上的石阶处。 狱卒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这边走,叶城主睡下了,已派人通报您的到访,请在此稍候片刻。” 两人登上石阶,一间亮堂宽敞的屋子进入视野,光源充足,将人一把从无边的昏沉中拽了出来。 星临坐在上好的梨木雕花木凳上,手捧着狱卒递来的清香热茶,脑袋里想着狱卒口中的“叶城主”,眼睛时不时地转到云灼身上。他一时间竟也摸不清,云灼在寻沧旧都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地位,之前只知道他是那为了悬赏金额不择手段的日沉阁的领头之人,此刻他啜着热气腾腾的香茶,发现这收容司里的人竟也敬他三分。 他自己在收容司,只能缩在某间阴暗牢房里,叼着根稻草和蓬头垢面某大哥攀比赏金。和云灼一起来,半夜三更扰人清梦也有笑脸相迎。他发现,自己傍住的,可能不仅仅是个移动电源。 茶水饮下半盏,有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道身影出现在大堂门口。 星临抬眼望去,只见有青色衣角在开门时翻卷而起,来人应是夜半惊起,尚未来得及佩上那把冷光泠然的剑,清俊面孔上总是含着几丝让人心生舒适的温和—— ——这人一边踏入门,向着这边走来,“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有什么事不能天亮再谈吗?” 这张脸,这道声线。同样的咬字,同样的如沐春风。 这一瞬间,星临像是被猛地拉回了与这个世界的初见之夜,死寂吊诡的无人村落,石洞里遍地的腐臭尸骨,与始终不肯放过他的尖锐疼痛。他手中茶盏一个轻微的歪斜,溅出几滴甘中涩苦的茶水,落在他的黑色衣摆上,洇得几滴暗色。 云灼将面具放在一侧,“述安,毁尸灭迹要趁早。” 述安。叶城主。叶述安。 星临把青衣人的名字拼凑起来,心里在想这人原来是收容司的。 难怪在来到寻沧旧都之后,杏雨村的三人,他只见到了扶木与云灼,反倒是这个印象中颇为好骗的青衣人一直没见到。原来他并不是日沉阁的。 叶述安看见坐在一旁乖乖喝茶的星临,奇道:“你——” “他叫星临。”云灼道。 星临假模假样地拱手行礼,“叶城主。” 叶述安愣了一下,紧接着看了云灼一眼,开始分不清是由衷还是客套的赞叹,“星临,是取天星降临之意吗?是个好名字,你的父母必然是对你有不少美好期冀。” 星临捧着茶盏不发一言,仍然在礼貌地微笑,即使他有点不懂,云灼怎么突然就被吹捧成父爱如山的伟大存在。 “星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叶述安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星临虚心更甚,“叶城主请讲。” “你是怎么逃出去的?我明明亲眼看着扶木把你投入牢狱。”叶述安道。 “……”星临那弧度完美的微笑像是印在了白净面皮上。 云灼喝了口清茶,将嘴角弧度与茶水一同吞下,随即又恢复了如常面色,“先别管他,昨晚漂至江边的那具无头浮尸,在这里吗?” “在地下。”叶述安闻言回道。 云灼道:“那是偃商唐元白。” 叶述安面色一凝,“……若他被传出身死寻沧旧都,必然会牵扯到残沙城出面。” “所以,还是不要牵扯出那些麻烦。”云灼道,“天亮之前,就让他到真正的地下吧。” 一句话里潜藏几分心惊肉跳。清茶的热气氤氲了星临的视野,他看着叶述安皱紧眉头,云灼垂下眼睫,正看着茶盏中浮动的茶梗,眼尾敛住一层浅淡的沉滞影子,好看,但阴郁。 “星临目睹了浮尸出现的现场。”云灼道。 星临将江岸浮尸出现的场景再次叙述了一遍。叶述安听完,为难再思索,还是开口答应了云灼。 叶述安理了理袖口,“那放心。天亮之后,大家都会知道,那江边浮尸,只是一个不归属任何势力的可怜人而已。而唐元白,只会失踪。” 云灼点头,拿着面具起身。 星临跟着云灼走出房间。 刚刚下了一步石阶,他们突然背后响起一声:“阿灼。” 星临回过头,看着叶述安站在门口,望向云灼,“我还有几句话想与你讲。” 那扇木门在星临面前合上,他站在门外,看着门缝渐小,门内两人的身影消失,他被隔绝开。 屋内。 叶述安被半夜惊醒的困意已经完全消散,好友的行径令他十分不解,他探究地望那双总是处变不惊的眼睛,“你为何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他滥用烈虹滥杀无辜,你不是亲眼所见?” 云灼神情淡淡,“他身上有太多谜团。” 叶述安不以为然,“正是因为谜团太多。他来历不明,肆意作恶,你确定自己能控制住他吗?” 云灼道:“正是因为他难控制,收容司拿他无可奈何,与其束缚,不如物尽其用。” 叶述安疑惑,“物尽其用?” “他说他能看到痕迹,”云灼道,“今晚证明,好像确实如此。仅凭一颗头颅,他便找到了杀死唐元白的凶手。” 叶述安凭着自小对云灼的了解,立刻就察觉到了他的用意,他不可置信道:“你想用他来——” 云灼道:“正有此意。” 叶述安心中霎时蔓延开一大片铺天盖地的冰冷,震惊之余却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好友的执拗,最后只能做些无力的口头叮嘱,“那你务必小心。” “这把刀看起来无法归鞘,若是不留神,恐怕会伤到自己。”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叶述安在原地看着云灼的背影。 他的挚友的开门动作一如既往,残留以往外现的骄矜,决绝的模样像是从不屑于回头张望。 有限的光在昏暗石阶上跌落,延展着爬上挚友的背影,如同在一寸一寸地蚕食那袭白衣。
第21章 初入 “日沉阁究竟是做什么的?” 星临想着。 他侧躺在床上,眼睛不眨,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像个神魂被抽离的人类。 深夜虫鸣不止,偶尔从院外墙角处传来几声隐隐约约的猫叫声,人们在沉睡,他在乱想。 自他目睹云灼在收容司三言两语决定了唐元白去处,已经过了三天。 这三天,他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日沉阁,而且在天冬问他想要哪间空房时,他理所应当地选了云灼的隔壁卧房。 现在人形自走移动电源就在他的一墙之隔,他该夜晚放心待机才对,奈何这三天在日沉阁的日常让他迷雾罩头。 这群为了赏金不择手段的穷凶极恶之徒,明明在传言中活得风光又惊悚。也可能是他初来乍到,只能触及表面。 总之,目前他只能看出“穷凶极恶”中的“穷”字。 星临叹出一口气,明日天亮时分,他第一个任务——也是他连续做了三天的每日光荣任务——拎着扶木塞给他的菜篮子,去早市买菜。 想到这里,他坐起来,悄声开窗,灵巧翻出。 落地在走廊中前行几步,走一扇熟悉的窗户前,轻车熟路地翻进去。 这是他第二个每日任务。 当然是他自己设置的——每晚尽可能充更多的电。 这比去早市和一大堆牙齿缺失的老年人类抢土豆地瓜要难得多。 他能将自身生命体征降到最低,也擅长悄无声息的行动。可云灼的睡眠质量十分差劲,浅眠,且常常惊醒。可能是风,可能是梦,任何一点微小声响或变动,都会让机器人前功尽弃。 好在星临足够警惕,躲闪与触碰都小心翼翼。此刻,他覆上云灼手的动作极致轻柔,眼睛紧紧盯着云灼,不放过一丝一毫。 时间不断过去,能源逐渐流入。 系统声音不断提醒着,云灼体内的未知元素便是他的命流。星临单手托腮,在夜色中用视线描摹云灼的眉眼,身体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像个雕琢得过分生动的石像。 这一幕该是极度诡异的。 要是云灼此刻睁开眼,看见夜半床边一双亮得惊人的眼,说不定也会心率飙升。星临想着那个可能性,觉得很有意思。想着,他也查看着机体电量。 虽说他确实在这个世界找到了能源,但充电功率也是意料之内的远远低于星际时代。云灼是个低功率能源供给器,一小时提供给他的能源,大约只能维持他五天的基本运转。 既然能源掣肘,那么就该夜夜居安思危,偷电计划每日都刻不容缓。星临在心中用力点了一下头。 时间慢慢地走,窗外,远远传来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压的轱辘声,是早点铺子的商贩在为营生做准备,声音越过窗棂,传入星临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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