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古典乐被调整至舒适的分贝,霍汲难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夜晚,静静呆了一会儿,打开桌上的金属小盒,取出整齐排列在内的一片薄片。薄片整体偏透明,泛着浅淡的褐色,上面两条极细的储存槽,左右晃动着看,才能看出那黑色的部分是液体状态。 将薄片推进手腕处的接口,霍汲垂下眼睛,侧头继续看着脚下无声移动的城市,再次陷入静默。 这样的药剂注入方式,并不比注射效果来得快,只是能让他自主控制,非必要不使用。不用处理事务的时候,他多会独自坐在这里,看着城市排列,好像看着它们重新步入该有的位置,自己的身心也会得到归置。 坐了没一阵,房间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压下了古典乐,她冷静自持,语速适宜地向霍汲汇报,“先生,现检测到目标于一点零三分自杀,模拟程序已终止,是否进入深度休眠模式?” 这声音属于他的管家兼助手,霍汲摩挲着手指,歪头思索着,有些纳闷儿,“怎么做到的呢。” 管家并未回答,只等着下一步指示。 这段时间以来,霍汲时常庆幸,将支恰带回后,没选择将人唤醒,而是进入浅度休眠模式。 今天是支恰进入九区的第五十二天,这快要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沉睡,并在模拟器中,完成了二十一次自杀。 霍汲也不记得自己最初为何让支恰先在模拟器中醒来,只记得支恰第一次在模拟器中醒来时,自己的错愕。那时他毫无防备,猝不及防地看着人苏醒后,第一时间跳下了窗口。 第二次霍汲有了准备,将人固定在床上。支恰显然也察觉到自己正在程序间游走,更肆无忌惮地致力于弄死自己。很干脆地咬了舌头自尽。 之后的很多次也是,支恰总有办法杀了自己,霍汲开始在不同的时间段,收到目标死亡的提示。有时在开会,有时在处理繁琐事务,有时甚至只是在一墙之隔的浴室泡澡。 他尝试用许多程序与支恰沟通,但从始至终,那人都一言不发。 支恰不需要沟通,也拒绝沟通,因他已没有生存意愿。 然后霍汲才意识到,自己出现了预判失误,他可能做错了什么。但他一时不能确定。 思索过后,霍汲稍稍一叹,“我去看看吧。” 管家分析过这话中的含义,理智劝告,“先生,这是很危险的行为,请三思。” 霍汲消瘦修长的手抚过桌边,笑笑起身,“放心,不会有事的。” 管家的话其实不无道理,在官方声明下,模拟器属于弃置设备,却从未大范围统一销毁。时至今日,依旧有许多危险人物,借此游荡网络,捞取有价值的信息,或试图入侵安全区网络。 他作为军区高层,违规登陆,信息一旦被黑客抓取,极有可能会被入侵意识,这是不小的麻烦,若真造成损失,被送上信息法庭也仅是开始。 但他实在已经拿支恰没辙,只能亲自去试试。 隔壁的房间里,支恰静静躺在床上,看着就像平常入睡。床头,是一台简易型的模拟器。 霍汲轻声走到床边,弯身,指背碰了碰他的脸,有些凉。他拉过椅子坐下,先将温度设定提高了些,才拿过机身侧边的垫片,贴上太阳穴,连接了模拟器。 短暂的嗡鸣后,体感有了轻微的变化,霍汲在心中数了三下,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没有棱角的房间,也没有任何摆设,温度适宜,墙壁呈暖黄色,仔细闻,有不易察觉的暖馨气息,很轻易让人平静放松。 霍汲坐在固定的软垫上,对面,是坐在同样软垫上的支恰,和他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身着束缚服,下半张脸戴着弧形面罩,内里的装置,可以防备他突发咬舌。 此时,支恰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仅从睫毛颤动的细微动作,才能判定他醒着。 相对无言了好一阵,支恰动都未曾动一下,霍汲只得先打破沉默,“在这之前,我还从没想过,能见到你醒着,是一种奢求。” 支恰没有任何反应。 “你有什么需求,可以告诉我。”霍汲平心静气的,未等到回复,便试探,“因为我强制把你带回安全区,让你不高兴了。” 霍汲又空了足够的时间,直到知道等不到支恰的回答,才又说,“我要先声明,之所以没有把你送到十七区,只因为十七区已经不存在了。”他紧盯着支恰,试图捕捉他细微的情绪,“十七区没有保住。” 支恰似乎怔了怔,但也仅此而已,随即又恢复了漠然的沉默。 霍汲在脑内罗列着所有的可能,“是因为你暂住的那个地方吗,还是因为那些人?”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语气并无起伏,“你该明白,支恰,那里是被淘汰的区域,他们也不是你的同伴,你我才是一类人,这是时局抉择,更是自然抉择,我们都要接受。” 支恰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霍汲再次思索,眸色划过不悦,“……是因为那个人吗,那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 这次,他看到了支恰的反应,支恰闭上了眼睛。 霍汲食指摸了摸额角,面有惋惜,维持着他的优雅作派,“可惜,他已经死了,和那个地方一起,支恰,当下我们已没时间缅怀什么,你该往前看了。” 对面忽然发出一声哼笑。 支恰终于出声,有气无力地回应,“那么……请问大校,我往前看,于你,有什么益处呢,为什么不让我真的醒来。” 这次倒换霍汲没了应答。 支恰缓慢抬眼,眸中尽是冷漠,嘴角的笑意却凸显着疯狂,“我为我之前的无理道歉,那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恐吓,你是高高在上的安全区统领,而我只是孤儿区里无名的流浪者,我杀不了你,我也不会杀任何人,我只想杀了自己,仅此而已,给我个机会,让我重新体验一下快乐的滋味,怎么样?” 霍汲下意识坐正了些,“你的所有需求,都可以告诉我。” 某个瞬间,支恰忽然想起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天,copy展示给他们看的报春花,含苞待放的花蕾,生机盎然的嫩芽,它即将迎来新生,却被一只突然踏出的脚,狠狠碾压,再次陷入泥土。 支恰忍不住大笑,笑得坐不直身体,待他笑够了,他的脸色瞬变,冷如利刃的目光投向霍汲,却有悲悯,“你毁了一切,却来问我要什么?” 霍汲和他对视,“你的一切,是指那群乌合之众?” 支恰嗤笑出声,只觉多说无益。 霍汲,“你说过,要替鸣风报仇的,你忘了?” 因他此时提起仲鸣风,支恰更觉得好笑,“大校,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鸣风的死,不是某个人造成的,也不是某个联邦,某个政府,而是这个世界,是我们所有人,我就该永远承受内心的谴责,我报不了他的仇,我谁的仇都报不了……” “那你不好奇生活在十七区的人,何去何从吗?” 支恰觉得乏味且无趣,“我拯救不了苦难,而卑劣的人,总有利己的办法。” 话已至此,霍汲深知此次协商已处于劣势,他只剩孤注一掷的机会,“你上次回到十七区,是为了见支惜,对吗。” 支恰不置可否。 霍汲微微动唇,“我调查过了,他没有被销毁,躯体还在家园,芯片也被保存着,只要我提交申请,三天后,你就可以见到他。” 有很多事情的细节,支恰其实已经记不清了,要支惜作为仿生人留下到底是谁的授意,他至今也不清楚。他只记得,支择勉将人带来时,他第一次在支惜死后失声痛哭,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支惜,只是一个借用了他外表的人工智能。 离开安全区前,他和支惜相处了一段时间。仿生支惜和真的支惜很像,性格、语气,但这一切只是参数,他不懂何时该闹该跳该顶嘴,混乱至极。 然后又用了几天时间,支惜很好地消化了那些参数,他不再混乱,并有意识地剔除了某些他自己不喜欢的设定,例如不分场合的撒娇,若不细究,看起来就像是支惜长大的过程。 支惜不再那么像支惜了。 可后来,就算这样的支惜,支恰却也想再见一次。 看到支恰出神儿,霍汲松下一口气,胜券在握般的,“好好睡一觉,等到真正的早晨,你会醒来的,晚安支恰。”
第70章 “目睹你的死亡,世间最无趣。” 第二天的清晨,支恰在低沉的光线中醒来。 他并不知道时间,只试着攥紧手指,确定了这是现实世界。在模拟器中呆了太久,突然恢复现实的体感,反倒让他有些不适应,躺了片刻,他才慢慢坐起身,先观察他所在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霍汲居所的某个客房,整洁干净,大扇的落地窗立于床侧,窗外的城市景象尽收眼底。除了书桌和床,偌大的房间内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小书架,于顶层摞着几本书,显然也是精心挑选出来的。 九区多雨,缠绵的雨势几乎覆满日历。 待头晕目眩的感觉消失后,支恰低头看了看自己,他的衣物换了,当下穿一身柔软的米白色圆领睡衣,没有拉链和纽扣,甚至连缝线的痕迹都隐藏起来,与其说是睡衣,倒更像是病号服。 扶着床沿,他缓缓起身,顶着虚浮的脚步,走到窗前,看向外面。沉睡的这段时间,他只靠营养剂维生,整个身体快速消瘦,即使走动,也不看出睡衣下的身型。 “你好呀支恰,你终于醒啦,不过我要提醒你,窗户附近已被设置为危险区域,请尽快远离那里。” 那欢快的声音突然出现,支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慢慢转过身来,看向房间的隔断墙,看向嵌在那里的一块方形屏幕。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呢,今天是第五十三天啦,五和三,正好都是我的幸运数字。”房间系统听着像在笑,“接下来是洗漱时间,我会在这个间隙为你准备好早餐,只是我对你还没有足够的了解,希望你能提供一些你的喜好。” 房间系统的声音稚气可爱,听起来只有七八岁。语言习惯也不似官方一板一眼,估计也是霍汲有意为之。 不见支恰回应,系统继续道,“你可以叫我小夜游神,任何时间,只要你叫我,我就会立刻出现,当然,有的时候你不叫我,我也会来找你玩儿的。” 该不是凑巧,支恰小时候养过的那条蛇,也叫夜游神。通体漆黑,被拔掉了毒牙,经历了几年实验研究生活,列入了开放名额,然后机缘巧合,被支恰领养。不等支恰成年,夜游神就生病死掉,直到灾变前,支恰都还留着它住过的生态缸。 给房间系统取他宠物的名字,也像是霍汲能做出来的事情。 支恰一直没有回应,转身去卫生间洗澡,他在里面呆了很久,出来时,从传送门送来,却被小夜游神说成是他准备的早餐已经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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