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最重要的一点,是谢无尘还不是半仙。 凡人会老、会死,加上谢无尘灵魄受损,再没有转世之机。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是真的要来一场生死相随。 所以,首要的是要为白知秋寻找一具合适的身体。 他为了召回灵识将肉身毁做齑粉,被一场雨冲得一干二净;寻常的人身有属于自己的灵魄,不可能轻易让人夺舍;去世不久的人身虽可以用,但将这样的身体交给白知秋,无论是对谁,都显得太过折辱。 到最后,为白知秋重塑人身的任务,还是落在了什么都不干的掌门身上。 掌门令毁了,但幸在白知秋偏爱书籍竹册,三百多年里将大部分的禁术典籍做了誊抄收录。明信不了解他的归纳规律,费了不少力气,才在四时苑那处找到一道说不清靠谱还是不靠谱的说法。 修者上仙京后,灵魄脱开轮回,自此不为人间俗物所束缚。但脱开俗世却不代表脱开天道,故而塑造另外寄身的傀儡时,最好的选择是清净之地所生养的灵草灵植。 但灵植终究与灵魄不相容,即便塑造完成,能够使用的时间也相当有限。 明信在看完第一句后,就觉得致命。 除却无妄海以东,而今的人间界仅仅余下辰陵一处可供凡人修炼的洞天福地。而这处“洞天福地”还是杨雨和白知秋前后牺牲自己生造出来的,有多少用阵局供养出来的“灵草灵植”,明信即便不清楚,去藏书阁大阵调一下记档,还是明明白白的。 当然,被白知秋悄悄到处种的药材不能包括在内。 塑身需要多少灵草灵植,并不在明信的考虑范围之内。他需要考虑的是,学宫养出的灵植能否用于塑身,以及将他架在火上为难的寄身时间。 他找到记载的时候,已经是秋日了。过去大半年里,万象天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动,于是在经过碧云天上诸人彻彻底底的勘察之后,秋校复课时候允许仙术及千象三院弟子回到万象天。 明信便在开课前一天尝试着去了一趟石室。 在此之前,他们其实是来过许多次的。可或许是那时的白知秋状态太虚弱,抑或是为了防止石室中灵力运转被打扰,屏障牢牢地护住了其中方寸。而这一次,它解开了石门处的禁制,无声地允许了来人的探访。 这反而令明信犹豫起来,天人交战良久,才探身将石门推开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石室中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不过半载余,石室中的一切已经与明信从前所知的模样大相径庭了。过往印刻着咒印又被毁坏的石壁上布满了鲜翠的茸茸青苔,四周的堆积的碎石中生出了明信所认不出的花木,像桃花又像梅花。树下同样生着春日将将到来之时才会出现的青草,长得快些的,也不过是将将擎起娇嫩的花芽。藤蔓从石壁顶上垂下,缀着不明显的小白花,铺天盖地地围绕在石台周围,让人的目之所及皆是翠色。 金色的丝线与红色的光点在其间融和成类似于朝阳初升时的颜色,从藤叶缝隙中漏出一束,映照着翠绿的色彩,衬得鲜艳又生机勃勃。 花香清浅而清冽,像是将将落过一场雨。 明信伸手接住一片飘落下来的雪白花瓣,没由来想起半年前学宫中疯长的植物。时至今日,那时的影响还未褪尽——至少当时被祸害得都不算厉害的无忧天,许些少有人走的小道尚未分出功夫去清理。 明信拂开藤蔓交织成的长帘,向石台处走去。 石室中,大概是没有在花草祸害下所幸存的地方了。哪怕是布着阵局的石台,都密密麻麻密密麻麻被延伸出去的树根所占据,葳蕤树冠下,茵茵绿草青翠,掩映住其下的阵局。 谢无尘睡在其中,双眸紧阖,胸膛微微起伏。他好像是梦见了什么不错的事情,唇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而白知秋依偎在他怀中,侧颊抵着谢无尘肩膀,一身轻薄的白衣与乌发铺散开,是如出一辙的安静。曦光落在他们眉眼上,显出一种超脱于明信所知的安静与宁和,像是在春日的风拂过的辰陵之下的层层莽林中,陷入了一场无所顾忌的酣眠。 那实在是太散漫,太自然的姿势了,散漫地有些没心没肺了。 明信沉默片刻,自己按了按额角,抬手将白知秋放在谢无尘腰上的手臂取下来,放回他自己身边,无声一笑。 “快要冬天了,知秋。” 但话音未落,明信就怔住了。 他来石室的本意,本是想碰个运气,尝试了解一下白知秋的情况,以便选择更合适的灵植。可当他握住白知秋手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并不是灵魄所特有的虚幻感,而是温凉的血肉。 脉搏轻弱,一下又一下,切切实实存在着。 明信站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反应。 他是想要查探一下能否见到,以便选择更合适的灵植。可当他握住白知秋手腕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接触到的,并不是灵魄所特有的虚飘飘的感觉,而是温凉的血肉。 脉搏轻弱,切切实实存在着。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第132章 长梦 一直以来, 明信都觉得,白知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相当相当令长辈头疼的。原因无他, 就是因为他太能搞事了, 搞起来又疯得很,长辈劝不住,平辈不敢劝,以至于白知秋甚至有些无法无天。 但白知秋的疯至少是有底线的,至少表现出来时候尚且十分可靠且令人信任。再加上这种无法无天, 时间一久, 就会令其他人下意识对他服从。故而在石室中开始隐隐约约显现出排斥,一副来人不走它就要宰人的模样时,明信根本没有冒下一步的念头的机会, 就忙不迭得撤了出去。 他担心自己的贸然惊扰到白知秋, 于是也就错过了自己退出石室后, 谢无尘竭力扫向门口的视线。 他能够进入石室, 其实不是因为白知秋情况好转,而是因为谢无尘醒了。 与明信的惊异不同,谢无尘用了很久,才将自己死死浸没在水底的思绪拨动两分,感知到白知秋的存在。 半年的时间都不够一棵树扎根, 何况是灵魄。他没办法从那种不听不闻不知不晓的长梦中挣扎出来, 不可避免有些烦躁,唯一存在的感知又被影响,第一反应就是要动手。 那是他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世界, 绝不可能让任何威胁触及。 明信的行动像是向平静无风的湖面投落了一颗石子, 惊起的却是暴雨将临前的狂澜。岸上的人隔着纷乱的联系窥视到了并不明晰的湖面下的眼睛, 却不知对于双方而言,都是危险将要到来的警告。 直到其中一方主动退开,另一方的警惕也未消失。直到又有什么动静,在湖底轻轻地拨了一下。 那种动静好像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转眼间便安抚了湖面的涟漪。谢无尘在意识朦胧间伸出手,捞到了重新搭到他身上的手臂,本能搂紧后,才肯放纵自己陷入下一场沉眠。 得亏明信没有看见如此过分的行径,否则,怕是得气得把人强行丢出去。 而谢无尘一睡,又是半年。 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因为过了冬日后,谢无尘是睡睡醒醒的。他清醒的时间很短,多半只来得及在浑噩中确定白知秋的存在。明信让天天瘫在医阁的余寅有事无事多去石室看看,余寅这倒霉孩子老老实实去了半年,愣是一次都没撞到屏障开门的时候,以至于他怀疑明信是太操心白知秋,操心得做了梦。 这话不能跟明信说,会要命;也不能跟秦问声周临风说,会挨打;到最后,余寅思来想去,发现只有每天都在神游天外的夕误,可以体会他这种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组织语言组织不出的复杂心情。 很奇怪,但是很合理。 毕竟里面除了明信爱如珍宝的小师兄,还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徒弟。而夕误本人,显然对自己徒弟的死活不太关心,主打的就是一个师父不疼师兄不爱风吹雨打自生自灭。 离谱到了一定程度,反而会变得合理。余寅思路清奇,认为鉴于妖师的行事,没有动静就是风平浪静万事大吉。 但是拖得时间太长,余寅那种溜溜达达爱醒不醒的轻松心情还是随着时间推移略微维持不住了。故而,当他捏着一根下下签,以一种欲成大事的鬼鬼祟祟,“委婉”地向夕误提出想同他一道去石室看看时,夕误稍一犹豫,答应了下来。 后来,夕误再回忆起那一天,都恨不得将余寅团吧团吧,一脚踢回卜阁重修个三百年两百年的,好让卜阁捡起被他丢掉的脸面。 毕竟仙道院乱传的东西有时候就是那么玄学,余寅逛了半年都未曾对他展露露出任何一丝丝温情的屏障,在夕误同他来的头一回,便大剌剌地敞着门,无情地向他的缤纷面色发出了嘲笑。 余寅想了无数个借口挽尊,最后悲哀发现,他还真没什么能压制夕误的东西,只能屈辱地在前面开路。等他一路分花拂柳地撩开藤蔓,被乱花碎叶勾了无数次衣角才站到石台边时,顿时觉得更屈辱了。 连最小的小师弟都反了。 他半弓下腰,戳了戳谢无尘搂在白知秋腰上的手,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夕误,侧过脸小声道:“别的不说,以后小师兄来向你提亲,或者小师弟让你去提亲,你同意么?” 夕误:“……” 孩子长大了,同不同意由我吗? 余寅眼见夕误素来平静的面具上缓缓裂开一丝缝,很是满意。但还没转过头,又听夕误淡淡道:“我揍不了他们两个,还揍不了你吗?” “……”余寅感觉自己的认知确实从来没出过错。 白知秋门下果然没有好东西! 他恨恨扭回头,满腔悲愤无处化解,越看某两个人越觉得碍眼,一下子没按捺住手,拍了拍白知秋肩膀:“小师兄,师门不幸。” 白知秋并不想应和他。 石室中轻风拂过,撩动了鬓边碎发,余寅疑惑地“咦”了声,转过身,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条足有手臂粗的藤蔓,正正朝他胸口抽过来! “什么玩意?!”余寅匆忙就地一滚,“咚”一下撞上了旁边的树干,还没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缓过来,就见夕误已经退开了好一段距离,冲他勾了勾唇角,其中调侃与戏谑不言而喻。 “你信不信我跟师父告状!”余寅一抹脸,愤愤指责,“绝地台已经不够你发挥了吗?” “……”夕误沉默片刻,礼貌道:“仙门没有连坐的规矩,我也不至于对你动手。” “那还有谁能……” 余寅声音生生顿在喉咙里,跟突然被捏住嗓子的鹅似的,咔咔地扭过脖子。 谢无尘好像还没有醒彻底,显得糊里糊涂的。他一手捏了个余寅认不出的手诀,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将依然在昏睡中的白知秋又往怀里揽了揽,确定人没丢也没跑,才明显地放松了身体。随着他呼吸的平静,对余寅耀武扬威的藤蔓挥动几次,缓缓地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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