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摇,船儿摇。 今夜的睢河无波浪。 夜晚长,夜晚长。 …… 睡吧,我的小狗。 逄风在梦中轻轻地哼了一会,天就亮了。 南离比他早醒一会,他端了早点来。往常逄风是要比他先醒一会的,可昨天实在折腾得太累。逄风屈了屈手指,丰沛的力量在指尖流淌,他发觉灵力又精进了不少。 南离往嘴里塞热气腾腾的肉汁包:“我听小二说,今日就能到都城。” 肉汁包汁水丰富,松软的面皮浸透了鲜香的肉汁,里面满满全是精肉馅。南离咬了一口:“长夜的大肉包果然比东荒的好吃,你快尝尝。” 逄风曾经在宫中尽吃寡淡无味的冰冷饭食,尽管肉汁包声名在外,却从未品尝。他舀着甜丝丝的粥,嚼着包子,好像将长夜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一口口嚼碎了,咽下肚去。 那些人间烟火曾经离他如此近,却沾不到他的指尖分毫。而如今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与南离一同分食一个包子,红尘气却扑面而来,沾他衣襟。 他去到甲板上,驻足观看,两岸渐渐化作连绵起伏的青绿。早春,刀鱼正是肥美的时节,两岸的渔民忙着下篓撒网。鱼鹰栖在艄头,蟹壳青的背羽泛着金属似的光泽。 刀鱼出水即死,这些刀鱼捕上岸后,会马上送到长夜最好的酒楼中去。过了清明,鱼刺硬了,鱼肉也寡淡了,因此渔民要加紧捕捞。 南离在衣袖的遮盖下捉他的手腕:“等下船,我们去买刀鱼馄饨吃。” 逄风的目光又落到更远的地方,青绿的丘陵山脉,显现层层水纹般柔美的波浪,那是梯田。鹅黄、嫩绿与苍绿交织成画卷。梯田蓄了水,农人赤着脚插秧,水光漾漾的田地如同千万面琉璃镜,映出湖光山色,天际一景。 小二自豪道:“工部近日研发了能够插秧的木车,目前还在改进。有了它,八十岁的阿婆也能下地插秧。” 这些耗灵石的机关造物严禁贩卖,以极低的价格租给农人。逄风试着用灵力探查,发觉其中的机关无比精密,若是要强行拆解灵石,机关便会连同灵石一同自毁。 精密的机关……这是李掌门的术啊。 李掌门便是那森罗宗掌门,当年给逄风下了五更衣的老熟人。森罗宗以毒和傀儡机关术闻名,可惜他淬炼的傀儡兵人在天折一战被逄风徒手拆碎了。 逄风愉悦地勾起唇角。 他留李掌门性命正有这个缘故,李掌门惜命又贪婪。让他人挡伤之事于天折一战被他点破后处处树敌,傀儡兵人破灭后更是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人,是没办法继续掌控一宗的。 她的设想里,森罗宗的机关术不可或缺。 逄风曾答应过江采月,若有机会,他会助她一程。后来,他也实现了诺言。 李掌门失了势,后面的事便简单了。 他想必不甘失去宗主之位,只能捏着鼻子将入门的机关术卖给长夜。 逄风并不恨李掌门,尽管五更衣间接导致他的死去。在他眼中,天折那群人甚至都不值得他去恨。他的情感并不浓烈,只在乎他的小狗和几位故人。 随着一声号角,船靠岸了。 其他客人也渐渐从船舱中走出,许多人睡眼惺忪,懒散打着哈欠。逄风留意着他们衣间的纹饰,有些是他知晓的宗门,更多是他不知晓的宗门。江山代有才人出,北境总不可能由几个宗门长久把控着。 小二忙着笑脸相迎,往每人手中都塞了一份油纸包裹的伴手礼。 逄风便打开看:其中有精致的茶包,几块花形的小糕点,还有一块紫铜镇纸。逄风将它取了出来: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狼,它正仰着头,对月长嚎。 逄风把玩了一会,发觉狼有两条尾巴。 小二介绍道:“这是义狼,灵王的坐骑。相传灵王跳崖后,他的灵宠雪狼悲痛万分,数日不吃不喝。最终也随之跳下山崖。长夜百姓感其忠义,为其修建了义狼祠。” 南离吓得尾巴直愣愣竖在身后,僵硬得像两根棍子。直到下了船,他还有些发怔。 逄风把玩着小狼镇纸:“还挺像你。” 南离耷拉下耳朵:“他们都错了,我根本不是什么义狼,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才对。” 他蹭着逄风的手:“我是条坏狼,只有你愿意养我。” 逄风眼梢含笑:“我听说灵王的衣冠下葬的时候,还特意为他葬了只陶狼。” 生同衾,死同穴。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当初捏碎那颗心脏的时候,南离近乎癫狂地在想:待他自尽之后,他要与逄风合葬,要拥着他。即便逄风不曾爱过他,死后的骸骨也要和他日夜纠缠在一起。 逄风就是他的欲念,他太渴他了。哪怕去了幽冥,他也不可能放手。接手九阙最艰难的那一段,南离将遗书压在枕头下,唯一的遗愿便是与逄风的灵位合葬。 他心尖一颤。 南离轻声道:“宝贝,我说过,要带你去个地方。” 此地离王都还有一段陆路,南离寻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变作白狼,狼温顺地屈下身子,让逄风骑上来。 南离:“主人,抱紧我。” 逄风依言,环住了狼的脖颈。狼纵身一跃,跃向天空。尽管已经二百年未见,狼对这条路却依然熟稔。 它钻入一片树丛,又攀上一片陡峭的丘陵。灰白的岩壁此时已然长满绿油油的青苔,透着勃发的生机。 灰黄皮毛的野兔在草丛里钻进钻出,见到白狼便瞬间缩入了洞里。白羽毛的鸟咕咕地叫着,拔下一根布满斑点的羽毛。 狼轻车熟路,在林间钻入钻出,时不时抬高脑袋嗅嗅。它最终停在了一处石洞前。 白狼变回银发碧眸的男人,南离对身畔的逄风说:“宝贝,可以稍微等我一会么?” 逄风点点头。 南离钻进洞里,岩洞的洞口狭窄,洞身狭长,洞中却别有一方天地。南离坐在石洞里,张望了一会,又变回了白狼。 狼在洞中嗅了嗅。 二百年过去,他熟悉的气味已经被洗去了。狼只嗅到了些其他动物的味道。似乎有山猫将它当作了窝,又搬离了。如今洞中空空荡荡,只有这么一条狼。 狼往洞的深处走去,那里有一汪浅浅的泉水。水是从地底涌出来的,在凹陷的石槽积了一洼。狼伸出舌头舔了舔,甘甜的。 水面映出了正值壮年的白狼的影子——高大、健壮、牙齿尖利。 这个洞,曾经属于一对雪狼。 准确来说,它是南离的父亲寻到的。为了讨好雌狼,一个温暖而舒适的洞不可或缺。两条狼在洞中交颈、厮守,诞下一窝狼崽。 后来雄雪狼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雌雪狼拖着带伤的身体,躲进洞里,却被烟雾熏出洞穴,连同狼崽一起。 雌雪狼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找到。它未开灵智,以为躲进洞里,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雄狼为它寻的这个洞隐蔽而舒适,它们也曾被强横的虎兽追杀,可只要躲进洞里,无论虎豹都寻不到。它只是以为,这次也是这样。 人有时候会记得自己婴儿时期的事,其实狼也一样。南离总记得未睁开眼时,洞穴尽头透过眼皮的一点模模糊糊的亮光。 狼崽们总是好奇地咿呀着,朝那点光亮爬去。可爬着爬着就困了,“扑通”一声倒地就睡,再被雌狼衔回来。 小白狼爬得最远。可那时候,它总觉得那段弯弯曲曲的洞口好长,好像一辈子都爬不到尽头。 冰冷的石洞上,白狼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成年之后,南离循着气味,意外地寻到了这个岩洞。它痛苦难耐的时候,便会去岩洞中趴一会,回忆母亲腹下的温暖。 白狼垂着头,低低地呜了几声。 ——母亲,我如今过得很好。 ——我遇到一个特别好的人,他像您一样爱我,愿意养我长大,不必再为我担忧。 ——如今,他做了我的妻子。我会报答他,用生命去爱护他,就像父亲爱您一样。 ——母亲,我要与他成婚了。 风呜咽着,灌入岩洞,像极了雌狼安慰幼崽的轻声呢喃。 白狼最后呜咽了一声。 ——母亲,再会。 它站起身来,不断嗅着,很快寻到洞中一隅。南离两只前爪并用,挥爪在洞中松软的泥土刨了起来。 很快,泥土中出现了一堆亮闪闪的东西。 是骨片和珠子。 这些骨片与寻常的兽骨不同,它们莹白温润,即使在泥土中埋藏多年也光泽不减。骨片上萦绕有若隐若现的奇异符文。 珠子通体滚圆,颜色各异却都晶莹剔透,周身萦绕着妖力的气息。 这是妖兽的本命灵骨和妖丹。 它们是炼制法器的最好的材料,却被埋到土中。南离每狩猎一头强横妖兽,便会将它们的本命灵骨和妖丹藏在此处。 就像人会攒老婆本,犬与狼都有藏东西的天性,南离也如此。 这是狼那些年积攒下的全部。 他化作人形,捧着那些亮闪闪的骨片,走了洞穴。南离一把抓住逄风的手,将那些细细碎碎的骨片和妖丹都塞入他的手里:“……宝贝,这些都给你。”
第193章 光亮 岩洞只有潺潺的水流声响,逄风牵着南离的手,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语。南离声音有些沙哑:“母亲,我带他回来了。” 他们坐在石洞中,听着水声。 逄风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取出三根线香,插入石缝中。南离升起南明焰,点燃香。 香雾缥缈,打着转飘向空中。 南离在泪眼模糊中盯着洞口透过的一点光亮。逄风坐在他身畔,拍了拍他的脊背。 南离哽咽道:“……你们放心,我与逄风会为你复仇的。” 逄风对着那几根香,郑重其事地行了四拜之礼。南离攥紧了他的手,同他一同四拜。 四拜,拜父母。 走出岩洞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林间有猎人留下的木屋,猎人冬日搬走,屋子也留给过路人休憩。南离寻了间干净的木屋,同逄风住了进去。 他升起了炉子,木屋里暖融融的,橙黄的火光跃动着,马口铁罐盛着的汤在火上咕嘟。逄风正坐在南离怀里,专心摆弄着什么。 月光透窗,逄风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挑,从月光中抽出一根细细的银蓝丝线,丝线流淌着梦一般奇幻的华彩,这根丝线将玉化的骨片与珠子串在一处。 情绪低落的南离被吸引了注意:“宝贝,你在做什么?” 逄风站起身来,漆黑如墨的长发瞬间散开,流光溢彩的千妖羽衣披上肩头。象齿、鲛珠、砗磲……种种华美的饰物在周身浮现。逄风侧着脸,故作轻松问他:“在哪里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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