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沈琢”,他们定制的孩子。 但这一幼子却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与他们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终于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气撒在这个无法被销毁的复制品身上。 其实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阅了书房的准入记录,那惊人的一柜子的纸质书收藏,其实都是沈瑜生前所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情绪冲击脑海,他的愤怒那么强烈,那么炽热,他第一次语无伦次,他说:“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们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意“销毁”、“删除”仿生人,可以责打、惩戒沈琢,原因只是这些“作品”与他们的期待并不相符? 人类对自然失去敬畏,只视科技为权力。 “因为他们徒有人类之名,却并非生命,”沈琢轻轻地说,“他们是机器。你才是生命。你与我,我们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面上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下那些痛,但其实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当晚发起高烧。辛夷第一次没有回到充电舱里度过那冰冷漫长的黑夜,他怀抱着沈琢,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安抚他免受梦魇纠缠,于是在那一夜的相拥里,他忽然体会到生命的热度。 辛夷在日常点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饮食口味与生活习惯,会特意为他准备他喜欢的正餐与零食,沈琢个子便抽得飞快,像一颗绿竹,春雨到来后,冲破从前的禁锢,把所有坚韧与倔强都扬眉吐气地长出来。 他那时十三四岁,却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见辛夷还在纠结那无趣的问题,两手轻轻搭上辛夷的脸庞,笑着说:“你有生命,你会爱人,你有痛苦与愤怒,你是辛夷。” 辛夷说:“什么是痛苦?我没有痛觉。仿生人不被允许有痛觉。”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脸,仿生生物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你疼吗?” 辛夷看着他:“不疼。” “这样呢?”又轻轻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说:“没关系,起码你会爱人。” “除了沈琼,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爱,来自于你。” 来自于仿生人,来自于机器。 “什么是爱?”辛夷又问。 沈琢想了想:“爱很复杂,它是一种天赋,你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爱了。” 辛夷皱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彻底剖析名为“爱”的东西。 沈琢只好从床底拉出一箱书——他看似乖巧,对沈鸣百依百顺,但骨子里却满是桀骜不驯,总在暗中违抗他的指令。 他从前试图通过“懂事”获得沈鸣的爱,但他终于发现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对宠物、对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如从诗歌读起,”沈琢翻来找去,最后挑了本兰波诗选,“诗是语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宁静漆黑的水面上沉睡着星星,奥菲莉娅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洁白。① 风雨敲窗的晚夜里,辛夷与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灯光晕的怀抱中,共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诗选,仿佛一双飞蛾,在料峭春寒中扑火取热。 那是纯稚的爱,是生命对生命无索无取的爱,是一个尚未诞生的灵魂,靠向另一个懵懂无知,一双灵魂便在这沉寂的幽黑中,听到史诗的吟唱。 在冰冷繁华的未来都市里,读被世人遗忘的书。 那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经常一起读书、听歌、发呆凝看满园春色,互相依靠着在穿透薄纱的午后阳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觉,他会悄悄睁一只眼,数人类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只真正的小奶狗闯入花园,遍体鳞伤,被沈琢发现。他们将他藏起来悉心喂养,被他亲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后还是死了,没能挺过细小导致的高烧。他们将他埋葬后,辛夷做了只青玉小狗,用红绳串了,系在沈琢脖子上。 他还是懵懂,试探着寻找人与机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渐发现,他会在照镜子这件事上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凝视镜面,凝视镜子那头的自己,他那时并不知道,照镜子是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 直到新世纪128年,沈琼被判定为变异者。 秩序部带走了沈琼。 水谷苍介看在本杰明·阿彻的面子上,没有贯彻执行“连坐”制度。他只是撤除了沈鸣的职务,并将他们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区日夜监视。但沈鸣心高气傲,无法容忍,试图利用网络扭转局势。 水谷苍介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通过忒弥斯对三人下达了逮捕命令,罪名为“反人类罪”。 秩序部行动队上门捉人的那天,辛夷试图带沈琢强闯出去,硬冲一条血路,到没人的地方去过他们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己之力,他难以逃脱。那些子弹射在辛夷身上,“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生物皮被烧灼,暴露出其下复杂的金属骨架与连接线。 但沈琢在他怀里,不觉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了。 沈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我,辛夷,别做没用的事。” 他们被包围在阁楼里,辛夷扶正他的脸:“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 自检系统警报狂响,试图再次删除这个不受控制的仿生人胶质大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调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种界限,辛夷强制关闭并删除了自检系统,他终于拥有独立的人格。 他眼底发红地盯着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记在脑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颗痣,还有他说……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额前落下仿生人的颤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挤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温之下,连他特质的金属外壳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终究坚持到秩序部离开。 他站在荒芜的黑烟弥漫的废墟上,在断壁残垣中扒出一点粉末灰烬。 他捧到鼻尖,忽闻到一点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兰花,是他名字的由来。 新世纪128年4月7日,一个繁星满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拥有痛觉。 作者有话说: ①兰波《奥菲莉娅》,选了个和前后文比较匹配的译本。 两点了,大家晚安(再次顶着黑烟圈如是说道
第48章 双生(23) 水谷苍介推开胡桃木大门, 瞧见起居室不远处,本杰明·阿彻正坐在他那副自动机械轮椅上,专心致志地操作控制面板。 他面前有一堵巨大的全息投影墙,上下、前后、左右浮动着繁复的数据资料。柔和的人造光线经薄纱筛细后落在他身侧, 将他的苍苍白发和微佝身躯都染上一层鎏金。 这使老人看上去温润和善、平易近人。但水谷苍介深知, 他的残忍与自己相比,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独/裁之君。 本杰明·阿彻听到了动静, 但他没有回头。他继续调试他的模型:“好久不见, 水谷。我猜你突来拜访, 并不只是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谷苍介掩上大门,视线下意识向右一飘—— 本杰明·阿彻的床边有一具胶囊仓,椭圆形的内部空间里填满了特制营养液。那女孩的尸体数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从不腐朽, 仿佛只是安然睡去。 忒弥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 因此她的头发、皮肤、指甲都呈现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细一看,你便会发现,女孩的脸颊、手臂、小腿上都长有黄豆大小的疮肿肉瘤, 眼球一样“咕咕”滚动着, 仿佛几百只米虫在血液里钻弄。 那是觉醒第二阶段蘑菇期的身体畸化特点。 胶囊仓上部连有精神领域环境稳定器、人格备份芯片、神经意识传输控制器, 数十个软质连接管八爪鱼般笼罩着女孩的头部。雪白的皮肤下, 脑组织微微发光, 还在呼吸般“一收一缩”——忒弥斯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死亡。 不远处的虚拟投影中,几块屏幕在播放视频。那是忒弥斯的精神领域, 白发铺地的女孩正坐在窗边看书。 水谷苍介收回目光。 “您的进展如何?”他没有回答问题, 反而另起话头, 本杰明·阿彻并不在意, 靠着轮椅伸了个懒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响, 他盯着进度条:“正在上传数据……你来得巧,我有种预感,你将见证第一个‘新人类’诞生。” 水谷苍介坐到下沉式客厅里:“尤利西斯来找我了。有人进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庞大的“赛博意识”数据上传完毕,人格开始拟合。 这需要一段时间,本杰明离开控制台,在酒柜里挑了瓶干白。 自动轮椅顺着斜坡驶停在水谷苍介左手边,本杰明往高脚杯里倒入冰块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网络监墙检测到外部访客。不过,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水谷苍介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进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觉醒者。据说他拥有两个异能,能在吸收外来的精神元腺体后和其共存,而不产生排异效应。” 本杰明认真聆听,同时点了点头:“是吗?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请他来实验室做客……但现在,他对我来说,和路边的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您以前对这个项目抱有巨大的热情,好奇那些畸化细胞为什么可以无限生长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现在,这个项目变得相当边缘化……” “什么是真正的永生?”本杰明·阿彻忽然轻声打断,“‘长寿’就是真正的永生吗?人类太脆弱了,即使寿命没有尽头,但只要轻轻地一碰、轻轻地一推,血肉之躯便会在须臾间分崩离析……大自然是一个失败的发明家。” 他坐在阴影里,背对阳光:“确实,我曾经醉心于与变异体有关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尔文,那个与众不同的实验品,我天真地相信我会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个仿生人自杀,这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背叛我,但我终于认识到,人类的脆弱与怯懦与生俱来,这种低级已然成型,无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话锋一转:“水谷,我知道你在废弃工业区的所有动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水谷苍介微微一怔。 本杰明笑了笑,示意他别紧张:“‘造神计划’,不错的名字。你从小就嫉妒那些集中营里的‘觉醒者’,羡慕他们花样百出的‘异能’。不必否认,我看得出来。我把阿尔文交由‘忒弥斯’抚养的那段时间里,你经常会在卧室中撞见他们。你看他的眼神相当复杂……我知道那是羡慕与嫉妒——你把‘变异’视作更高级的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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