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当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内部管理系统,关于沈家的一切几乎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沈鸣夫妇住在一楼,沈琼在二楼。书房、影音室、会客厅、活动室等房间占据着二楼、三楼,四楼只有一间阁楼。 资料显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满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爷。但关于他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内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证他别死就好。 辛夷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四楼,轻轻敲响沈琢的房门。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辛夷疑心对方是否已经入睡,正要离开,背后却“吱呀”拉开一条缝。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辛夷顿了顿,他在那眼神里检测出“惊惧”、“惶恐”、“防备”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来,像靠近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狗一样,柔声说:“我是新来的家庭管家,日后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呼唤我。” 沈琢轻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黄油面包、鸡肉沙拉、玉米蒸饺,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顿了顿:“随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说:“我没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库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岁,还没到抽条的年龄,就算站着,也和半蹲下来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着他的眼底渐黯,检测到“孤独”、“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伤”。 这是他“诞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复杂、最沉重的情绪,却偏偏来自一个孩子。 那少爷“啪”一下把门关了,险些甩到辛夷脸上。 辛夷起身,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辛夷决定离开。 可他刚下两节楼梯,却敏锐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有人悄悄将门拉开了,正从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就那么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沈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没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为沈琢准备的早餐是烤三文鱼面包卷和奶油汤——辛夷去查了信息库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热,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一扫而尽,主座上,沈鸣便难得对他流露出一点冰冷以外的颜色。 日子有条不紊进行下去,沈鸣鲜少着家。管家的工作对辛夷来说相当轻松,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后,辛夷会一板一眼坐在沙发上等候指令。这确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觉得寂寞。 只有四楼阁楼的门“吱呀”开启时,辛夷会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门,除了拿走放在他门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亲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琼房中完成“陪她读书玩耍”的日常任务——但辛夷时常觉得这一任务毫无必要。女孩展现出的冷静与成熟远超她的年龄,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琼完成学校功课,调试某个数据建模时,楼下忽传来吵闹动静。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乱砸落地。尖叫声和骂声,辛夷立刻动身。 他赶到楼下时沈夫人还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卧,掩上房门,并给家庭医生让出一条路。他面无表情看了辛夷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辛夷却瞥见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挠出来的,又深又长。 辛夷处理完沈夫人日常的惊悸发作,拿着药箱走上四楼。 他再次一遍遍敲门,这回却极其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咚咚”的动静就一直在四楼回响。 人类的耐心没法和机器相比,沈琢忍无可忍地拉开门:“干嘛?” 辛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您受伤了,我可以为您上药。” 沈琢反手就要关门:“没有的事,你走吧——” 却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拦住。这一回,他没有蹲下,虽是垂眼看人,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您受伤了,我必须为您上药。” 没等沈琢同意,侧身进门。 其实他不应该这么做,辛夷隐约意识到了:虽然“保证主人安全”几乎是他整个服务系统的第一目标,但主人的权限永远在其之上。 自检系统察觉了这种软件异常,试图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请求。 沈琢不耐烦地看着辛夷仔细给伤痕处涂好红药水,没等辛夷完全缩手,便立起领子把雪白脖颈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离辛夷身边,却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撸起他的袖子,于是辛夷看见了满目虬龙般盘曲的伤疤,一些已然结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剥去。 沈琢猛地缩回手,咬着下唇杵在原地。“亲生”母亲的折辱与打骂都不能使他喊一声痛、叫一次屈,这时却因自己最狼狈、最落魄的一面被人——不,被机器撞破,眼底浮出点微红的泪光。 辛夷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忒弥斯的问题: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羞。 自检系统再次发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无视。 他下意识抚去那颗滚落的眼泪,轻声问:“她为什么要打你?” 沈琢后退一步:“跟你没关系。” 辛夷没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疗。” 沈琢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但我不想见医生。” 没有医生,辛夷替他上药。 他想起他与女研究员的对答,“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 他帮沈琢系上扣子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无谓的安慰。 辛夷拿起药箱,准备离开,这时沈琢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顿了顿:“我是仿生人,我没有名字。” 沈琢摇头:“我和你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为他掩上房门,收好药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他替沈琢处理了伤口。 他又端坐回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目视前方,不知疲倦。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地呆在原地,胸膛里的量子式蓄电池仿佛“砰砰”跃动,他开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侧,那立着一排仿生人园丁。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正在给自己充电。辛夷忽然开始厌恶那两个字:“同胞”。 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和机器做同胞。 但他此时的意志还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如此复杂的哲学问题,他继续履行管家的职责,只是盯紧了沈夫人,不让她在惊悸突发时接触沈琢。 他开始保护沈琢。 沈琢开始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阁楼,他们会相对静坐不语。沈琢坐在落地窗边看书,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阳光如何把沈琢的发梢染成金色。 他逐渐开始理解女研究员说的,“无意义的事情”。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沈琢长高了些许,他们变得熟络,小家伙在饭桌上悄悄和辛夷对视,露出点腼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扫卧室卫生,用吸尘器处理那些地毯上的细菌灰尘,擦净每一支钢笔与每一本精装书——沈琢不喜欢仿生人进入他的领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许多传统的古老的习惯,和这个绚烂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记下沈琢的喜好,准备替他去二手市场上收罗那些难得一见的旧世界藏书。 沈琢忽然抬起头:“你得有个名字。” 辛夷说:“为什么?” 沈琢皱着眉翻动书页:“有名与无名……截然不同。” 辛夷并不理解。 那时沈琢正在窗台边打理他的小花园——他在桌前养了些简易的绿植。其中一颗白木兰已抽枝生苞,娇艳待放,风动叶摇,散一缕若隐若无的清香。 沈琢便说:“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称木兰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见辛夷,如见春来。 辛夷问:“‘辛夷’和‘009’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个可以更换的代号。 “名字与编号是不一样的,”沈琢说,“‘辛夷’是我给你的名字。” 辛夷还是觉得“辛夷”与009的区别只在于“辛夷”多了许多字符。 沈琢已是该去上学的年龄,但他只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过问原因,却能从数据库里摸到蛛丝马迹。 沈琢总是在自己的卧室中学习与程序研发、义体设计,与科学技术有关的内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经擅长的领域。关于沈家的更深层的隐秘的资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没有权限打开。 但如果他愿意——他的超级大脑当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辛夷却迟迟不曾突破那层禁锢。 他看不到违反规定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沈鸣归家,将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俩”关上门说话。 不时便传来咆哮与争吵,被隔音墙挡了一遭,但最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仿生人的耳朵。 沈鸣在指责沈琢,指责他不务正业,指责他不求上进,指责他没有学到他“大哥”一点的皮毛,指责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将沈琢的那些精装书全都收走了——付与烈火,熊熊燃烧。 当晚沈琢独自待在阁楼里,谁也不能进门,辛夷亦是。辛夷终于突破了那层禁锢——他轻而易举破解密钥,翻阅关于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杀而亡,并且对自己下手相当残忍——他用混合型强酸腐蚀了自己的每一寸身体,杀死了每一只细胞,不给沈鸣留下任何使他复生于世的机会。他恨沈鸣。 夫妻俩是社会精英,是上流人士,他们掌控欲十足,希望他们的儿女继承他们的“优越”。于是他们逼迫兄妹二人复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对科技研究毫无兴趣的他们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长,不得逾越。 所以对外,沈瑜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的翘楚之辈,对内,他却囿于究其一生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唯一一个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决定,他的父母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无法接受自己的残忍与失败。 于是他们调出忒弥斯公民系统里沈瑜的DNA序列,并取出早些年以防万一冷冻的精、卵细胞各一,人工“复刻”了崭新的沈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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