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阿尔文反复播放那段仅有的监控视频。昏迷的贺逐山,醒来的贺逐山,因为眼部以至整个颅内剧烈的神经痛哭泣不止的贺逐山…… “会很疼吗?” “什么?”Ghost扭头。 阿尔文垂眼瞥着他的义眼。 “……还好吧。”Ghost又把头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还会疼,比如超载使用,或者雨天线路短路的时候……但是习惯就好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 阿尔文顿了顿:“谁弄瞎的?” “你说我吗?没有人。我就只是需要一只义眼而已,所以主动摘掉了左眼。” 阿尔文默不作声,似乎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主动剖掉自己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路过自助药店的时候,阿尔文忽然下车。不时,拎了一袋止疼片上来,塞到Ghost手里。 Ghost一愣,半晌笑起来:“干嘛,你心疼啊?” 没成想对方目不斜视地打火换挡,同时重重“嗯”了一声。 浮空车重新启动,驶向跨海大桥——Ghost说他们,那个名叫徐摧的家伙,又领着贺逐山返回了苹果园区——然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水流如瀑滚过窗面。 忽然,Ghost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道:“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被你养大确实挺好的。” 阿尔文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扭头去看他,同时说点什么,却被余光里一片血腥的火红吸引了注意。 ——烈焰冲天而起,火海滚滚燃烧,团团黑烟扶摇直上,一片断壁残垣的颓残废墟。 他们已经来到岸边。而对岸,跨海大桥的那边,苹果园区主岛,整座岛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袭击。 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持枪从废墟上走过,冲进筒子楼,抓出一个又一个躲在床底、衣柜或者地窖的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他们被要求跪成一排,双手背后。一阵枪声响起,十几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同时倒下去。 仿生人们清扫了这片区域,确认再没有生命活动,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它们在找人。 而出于某种原因,苹果园区的居民们藏起了这个人。 仿生人们带着一个孩子走了,阿尔文没看清是谁,只是在碎石瓦砾之中,发现了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捡起来,糖上已沾满浮灰。一道血迹缓缓蜿蜒出去,然后是一串步履蹒跚的脚印。那血脚印一直向前,阿尔文跟着,便见脚印的主人爬过废墟,踩着碎玻璃渣,翻出断墙,跑向不远处的3号码头。 到处都是巡逻的仿生人,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阿尔文。 那脚印在码头外转了很久,似乎在寻找悄悄潜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来,追上最后一艘从苹果园起航的货运船,钻进底部货舱,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过去。 这就是最后一点贺逐山的行踪了。 阿尔文返回果核山庄——那个他们目睹发生了屠杀的地方。Ghost还站在那儿,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的胸膛被剖开了,脏器流了满地。但心脏不见了,那张深埋在血污之中的脸正属于“凤凰”徐摧。 阿尔文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这个叫Ghost的年轻人有意的引导。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其实你知道,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但我会装作不知道。阿尔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贺逐山从他的世界里就此离去。 “噼啪”的燃烧爆裂声逐渐消失,阿尔文从背后靠近。随着他的逐渐接近,精神领域陷入凝滞。 他举起枪,伊卡洛斯贴着Ghost后背,贴着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样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继续了。我必须杀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头,平静道:“现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等我找到他,你再杀我也不迟。” 阿尔文看着那只冰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纯净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无法拒绝。 浮空车再次启动,这一回,开车的是Ghost。 浮空车在小布鲁克林区停下,Ghost打开井盖,他们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这里黄沙弥漫,异虫涌动,一会儿是能把人直接蒸干的高达60度的恶劣地表环境,一会儿是摧枯拉朽,奔腾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树、人或者其它生物尽数撕毁的龙卷狂风。 但就在这一片茫茫的无人区里,阿尔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远处如火球般坠下的“太阳”面前,有一个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刀,杀死一只满身坚甲的多足虫,又走向不断吐出黏液白丝的人面蛛。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Ghost说,“一是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杀,一是为了把自己锻造成那把无往不利的刀。” 他们离开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面。浮空车继续启动,之后停在蜗牛区。他们走进一间水族馆,沿着楼梯进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划向深处,电梯尽头,亚特兰蒂斯的景象徐徐展开。 “阿尔弗雷德找到我,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达尼埃莱。”Ghost说。 当年,达尼埃莱带着他走过那道潜藏在小布鲁克林区的门,然后,登上那辆永远在提坦地下纵横穿行的折叠列车。 贺逐山是一个两点一线的人。在基地,你只能在两个地方找到他:卧室,与那间专属于他的训练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数记录,砍断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铁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机械师为他锻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从那以后一直跟随他的机械长刀后,达尼埃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一天,贺逐山独自走入蜗牛区的狂风夜。 火与雪,枪与花,滚滚洪流。忒弥斯瘫痪后,贺逐山被意外困在这里。他去而又返,在蜗牛区街头捡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家伙。他把那个小东西拎起来,不久后觉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对方高烧不退的滚烫气息拍得心烦,最后,只能抱在怀里,找到一间无人的廉价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 “不要走。”对方从昏迷中醒来时,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随即又昏睡过去。 就因为阿尔文那畏惧而胆怯的眼神,贺逐山就真的没有走。这一念之差的选择,从此扭转了他的人生。 再之后,Ghost带着阿尔文走向海边。 浓雾弥漫的大海,结了冰的水面,缓缓亮起的摩天轮,和那个人贴在小窗上凝视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烧的壁炉,纷飞的炮火声,他又一次拽紧贺逐山的衣角,带着哭腔恳求道:“不要走……” 但贺逐山没有听从。 他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红与白的交融处。 然后就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 Ghost把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翻开。这时,贺逐山的字迹已不再稚嫩,笔锋雷厉风行,劲破纸面的力道,只写了一个字。 “A”。 古京街街头的深夜,狂风暴雨席卷,刀枪擦肩而过,作为秩序观A,与通缉犯Ghost,两人鲜血飞溅的那一刻。 “对你来说,这里是终点。”Ghost笑了笑,“但对我来说,这里是起点。” “跟我来。”他拉起阿尔文的手。 ——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内,雇佣兵与赏金猎人喝酒划拳,Ghost并不理会他们,在角落坐下,为阿尔文点了一杯冰啤酒,为自己点了一杯黑俄罗斯。 ——福山的义体商店,破旧起皮的沙发旁,5代小机器人纵身跃下,跟在阿尔文身后,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盘飞行棋。Ghost则在柜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剑。 ——秩序部包围了贫民窟,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不知是谁先上前一步,两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里,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而后来,轰鸣的警车在小布鲁克林街头呼啸而过,仿佛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纵情飞驰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不管不顾身后所有杀手与追兵。 当他们把背后交给彼此时,这世间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你会跳舞吗?” 提坦学院,头顶的烟花不断闪烁,花车游行,虚拟投影,彩带和纸片。但那个人只是回过头来,看着月光落在阿尔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乔伊。”小猫从他胸前口袋探出头来,贺逐山把它摁回去。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这么多为什么。” ——地下城的安全屋里,阿尔文替他包扎伤口,又逼他喝了两袋营养液,再把他翻过去,用被子裹住,行云流水抬手关灯:“睡觉。” 那天阿尔文无声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苹果园区的沉没,以及最后,进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场烟花。 掠过窗外的是贺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给阿尔文的是他充斥着血与泪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动人的瞬间。全部与阿尔文有关。 Ghost的浮空车翻过山丘,终于宣告没电,摇摇晃晃,“嘎——”一声报废在山顶上。而不远处,静谧的山谷中,亮起点点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树,它一直独自矗立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某个人的再次到来。 Ghost微仰起头,冰蓝色的义眼紧闭着,安静而乖巧地让阿尔文揭下面具。 面具下赫然就是贺逐山的脸。 阿尔文早已猜到这个答案。 领主意识到了记忆的错乱,精神领域开始崩塌。 但贺逐山置若罔闻,他只是笑了笑。 “现在,我找到你了。”贺逐山轻声说,“我终于知道你说的,这棵白树的由来……” 这棵白树,是阿尔文第一次进入他的精神领域时,在那片无垠的原野上见到的那颗。站在树下,伸手就能碰到银河,风像薄纱与丝绸一般柔软,树冠上的枝叶不断摇动,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们曾经的一段记忆,永不停歇,在这片山谷间飘着,飘着,等待遗忘它们的主人重返故乡,重新将它们拾起。 “为什么要进来?”阿尔文说,“这里很危险。” 而贺逐山反问:“为什么不醒来?什么困住了你?”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尔文说,“只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你的一生都是由这些构成的,我不想这样。我想早点找到你,早点保护你……我想陪伴你长大。” “可是阿尔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贺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尔文的脸颊:“在经历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之后,我遇到了你。” “这些磨难都把我引向最后的这条路,都让我终于在阴差阳错、万人之中遇到你。这些命运、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经历,就不能和你相见的话。我对过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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