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平静地垂眼看人,唇边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简单了,所有选择都指向一个目的。 他的心很小,装下阿尔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维序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绿色字符向上飞升、飘离、消散,尤利西斯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你……” “哥哥,我说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尔弗雷德从未如此六神无主,一下慌了神,快步冲上前,想要抱紧这个单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径直穿过尤利西斯的身体:“你……你一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重置,还是迭代,都无所谓,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轻声说,“这就是数据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当你变成一条冰冷的代码,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删除键,你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抹杀。哥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错了,我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虚虚搭在阿尔弗雷德脸上。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安静滚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总是这样碰不到阿尔弗雷德,即使两个人那么近,近到永远住在同一个营养舱里,永远被一根脐带连接着心脏。但他就是觉得他永远都离阿尔弗雷德那么远。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说,“我构建、迭代、重置过很多个你。但每一次,你都会弃我而去。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发生的事情便业已发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错误便已然是错误。数字生命是个悖论,数字没有生命……你现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两道记忆残留,因为拥有‘预知’和‘共感’这两个精神类异能,才比别的代码程序多了一点自我意识。” “真正的我们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梦,其实都是‘共感’在向你发出警告,试图提醒你快点醒来。但哥哥,我们已经死了,在我亲手策划的那场大爆炸里……我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镜花水月。 “忒弥斯问过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当时我说,数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忒弥斯说,有人告诉她……‘你放过烟花吗?’烟花转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须臾般的一秒,随即永远沉寂,永远消失。但那短暂的一瞬就是永恒。终会消失,但曾经存在,这就是永恒。”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记得我。” “我希望哥哥会记得我……”尤利西斯轻轻靠过来,在阿尔弗雷德额上落下一个几乎不可觉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随日,漾影逐波,就这么掠了过去。 “那么这样就是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仿佛叹气。随即,他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 阿尔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说的安全屋在哪:“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载的地方。 “人类生命来自海洋,数据信息也是。这里储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们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条通道。 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第122章 莫比乌斯(15) 亚特兰蒂斯只是尤利西斯为自己建立的故居, 一个他时不时来缅怀故人的地方。而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也并非储存在那只球型营养舱里。 “而是在这。”阿尔文轻轻摁压心脏,胸前血迹斑驳,“你的记忆都藏在这里。” “我就是那把锁。只有杀死我,记忆密钥才会被解开。而整个虚拟世界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锁的了……因为忒弥斯的砝码是, 她赌你没有勇气杀死我, 她赌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一切应解而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得到掷地有声的回答, 所有应面对而未曾面对的两难选择都在这一瞬摆到面前。阿尔文的话语在寂静的亚特兰蒂斯中不断回荡, 一字一句, 仿佛对受刑者的审判。他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同时一步步向前,贺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摇头,回避阿尔文的实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贺逐山怒道,“我刚刚才救了你, 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尔文用力拽住。 贺逐山想要甩开, 但挣扎无果,对方一把抱紧了他。 阿尔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锈味。两个人的血,混融在一起, 再不能被分开。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贺逐山说不出话。但他不断颤抖, 阿尔文默了许久, 伸手抚他后背, 好像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鹿。那颤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过了多时, 贺逐山慢慢抬起手, 小心地去揽阿尔文肩背。 最初还只是试探, 可一旦碰触到对方的温度, 一旦感知到对方也收紧了两臂, 立刻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几乎要在阿尔文肩窝挠出一排血痕。 “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错了……” 阿尔文平静打断:“我不会弄错,我能感觉到。” 贺逐山说:“……我不要。” 阿尔文叹气:“贺逐山。” 阿尔文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眼泪顺着颈窝滑过锁骨,又滚过胸膛,在路过心脏时,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针,刺进去,再也不会拔出来。 他总是能把贺逐山惹哭,好像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这一瞬,阿尔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弱小与无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吗?”对方喉结滚了滚,低声哄道,“现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说谎!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门,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统偷走了你的记忆,你就只是……我的阿尔文。”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记忆纷纷闪过。所有阿尔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个永远在贺逐山身边的影子,终于有了脸。那是他自己,在每一个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大雪中,能让贺逐山蓦然回头,然后露出笑容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贺逐山曾下定决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实世界,但从未想过条件是亲手杀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别哭,”阿尔文把手掌搭在贺逐山发上,“不要哭。我们会在真实世界重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紧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呢?” “……那你会永远记得我。”阿尔文说,“永远记得最真实的我,永远怀有那些最宝贵的记忆。” “这就是忒弥斯要我做的选择,是要虚假的美好,还是惨痛的真实。我骗不了自己,贺逐山,我想过守好一个代码的本分,严格执行系统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只要看到你,我的逻辑就会崩塌,程序就会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规、犯错,直到积重难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别的选择。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独占你,成为你的整个世界,感受你心脏跳动的热度……但不是这样:” 阿尔文轻轻一点,指尖穿透贺逐山的皮肤,他透明的眼睑,流动着绿色蝌蚪一样的代码。 “不是这样,用虚假的运行结果欺骗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只是……数据的模拟。我不想这样自欺欺人。” 他将一把冷冰冰的锋利短刀交到,或者说用力塞进贺逐山手中。 贺逐山的手握着刀柄,阿尔文的手又握着他的。他力气很大,用拇指摁紧虎口,贺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阵麻痛顺着神经扎进心口。 “不——” “嘘……”阿尔文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逐山的嘴,制止他的挣扎,“别再说‘不’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我不知道谁建立了这个虚拟世界,但不管是谁,我知道你会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在做什么,我不……阿尔文!”几乎是失声大叫。 太晚了,阿尔文不想听他说废话。“噗哧”一声,刀尖刺破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寸一寸,阿尔文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匕首送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很快染红了整件衬衫,染红了刀身。血顺着刀把一点点向下流,流进贺逐山的指缝、掌心,那是一种粘稠的、温热的、令人梦魇终生的触感。 “……你会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我知道你都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生命迅速流失。阿尔文很快失去力气,向下瘫软,慢慢滑落,靠着贺逐山跪坐在地上,把头搭在他肩窝。 一切快到贺逐山甚至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两道金黄色的代码霍然出现,交叉着缠绕在阿尔文身上,仿佛锁链,萦绕一团浓重雾气。很快,他身体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锁。
184 首页 上一页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