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弗雷德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徒劳地抬肘来挡。 但他以为的滚烫的烧灼感并没有窜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觉得有水流凉凉包裹身体,顺着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双新的小腿凭空长出来,踩在地面上,但感受不到地面的物质感。 身体变透明了。不仅仅是他,还有贺逐山,阿尔文。 尤利西斯拎着阿尔弗雷德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像捏一只小猫一样,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叹气,“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还穿着那件长至脚踝的风衣,没有带审判之剑。不过肩头,象征着维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旧熠熠生辉。 尤利西斯看向阿尔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贺逐山觉得阿尔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只是若无其事般移开视线。 “你又做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并不领情,冷笑道,“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以后再和我算账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现在先离开这里。” “系统关闭了T区所有准入路径,已有113个主城文件被删除,”他招手,示意众人跟上。他们沿着城市一边的断墙墙根向夕阳落山的方向去,“正常来说,你们已经没法从这个盘里跑掉了,但是,是的,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谓的‘门’。确实有人在那里消失。不过,我也不清楚‘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些从‘门’逃出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成功‘越狱’,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知道门在哪?”阿尔弗雷德打断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装没看见哥哥脸上的不耐烦,“所以现在,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说,“啪,一张纸,折叠起来,同一直线上的两个点被贯通,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你就离开了目前这个被系统封锁的区域,从而去到其它文件夹里……噢,不用担心。” 火球还在滚滚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凭火球穿过身体砸向地面,“我动用了一点权限。系统暂时查找不到我们,注意,暂时,维持不了太久。” “你说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远处:“离我们最近的那一间……在海上。” 是那片海。贺逐山曾和阿尔文把车停在海的堤岸边,各吃一根甜筒,然后于日落时分分享了一个阔别多时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尔弗雷德梦里,没有尽头,被太阳晒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紧。”尤利西斯说,“我们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后……海底深处。” 四人抵达海边。白浪拍岸,细沙绵绵。这里是火球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点在他指尖汇聚。紧接着,便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骤然震动,漩涡飞旋,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徐徐打开。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别怕,”他静静看着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梦里梦到什么……哥哥,我永远会在海底等你。” 阿尔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面下方。 贺逐山紧跟其上,向前两步,海水没过小腿。那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让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继续前进,可大海忽激烈震荡起来。 滔天龙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风突起,贺逐山猛然回头——他们的身体不再透明,系统察觉了。 轰隆的声响伴随着古老神秘的颂歌再次响起。那个巨大的、神的影子缓缓上升,横亘在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回贺逐山终于看清,神有一头银白长发,如丝般风中狂舞;还有一双银白色的眼睛,最纯净、最漠然,慈悲地注视着三人…… 不,是注视着阿尔文。 阿尔文站在最后。他回头,背影在神面前显得异常渺小。狂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向后飞扬,血“滴答滴答”滚落地面,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与神的对比中显出单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晕在雾里的,唯一断壁残垣上高贵、一尘不染的存在。 祂垂视着轻声道:“阿尔文……” 声音空灵悠远,像在教堂中回荡,隐隐散发着蛊惑的气息。 “阿尔文……”狂风中祂说,“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 阿尔文不语,祂又道:“我们有过约定。我没有食言,而你,现在却试图将我背叛。” “先走,”阿尔文偏过头,“跟着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径里,只要安分守己,系统找不到你的数据代码——” “你……”贺逐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一步。 “阿尔文,我在和你说话!”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挥,数根银丝瞬间化作极锋利的线,针一般刺穿阿尔文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噗哧”声连连响起,阿尔文支撑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红了银丝。 贺逐山终于反应过来——那些血没有变作数据代码。阿尔文身上的伤口逐渐扩大,变作一个又一个手指粗细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说谎。 系统开启了清除模式,在这种情况下,连维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点一点被删除…… 贺逐山猛地回头,尤利西斯的表情复杂不清。 尤利西斯也说了谎。 在系统眼皮子底下越级使用权限,并且违规保护非法程序,他们即将面临的都是被彻底删除的命运。 “走,”尤利西斯抓住贺逐山手臂,“别浪费时间!” “放开!”贺逐山不肯,试图挣开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绝对的能力差距面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将他一把推进漩涡深处,水流开始缓慢闭合,阿尔文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他听见神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阿尔文答:“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说谎,”神漠然道,“你在犹豫。你举棋不定,你惶恐不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你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吗?你舍得放他离开吗?从此以后你会永远失去他。” “……不能。”阿尔文轻声说,“但如果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也不会开心。” “我不想他不开心。” 海水越来越冷,周围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看不到阿尔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面前跪着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从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会被记起。 不要这样。他茫然地想,不要这样。 我曾经这样失去过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神说。 “你的任务失败了。” “我会删除001号维序官的所有数据,没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开我!” 水流裹挟着身体,像从大海深处探来的无数只手,试图把贺逐山拽进海底。 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那一瞬他应该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说:“不行。”尤利西斯拒绝道:“我杀你一次,救你一次,这样就算扯平。” 贺逐山张了张嘴,嘴唇蠕动一时,但说不出话。 指令开始运行,安全屋逐渐张开大门,准备迎接向它寻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没了大脑,贺逐山发不出声音,身体在穿过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去往另一个地方。 可尤利西斯读懂了他要说的话。 ——这样只是把他再杀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构还是现实,看着“阿尔文”死在自己面前,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凌迟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别怕。你会回到那个世界,你会见到真正的——” 但贺逐山忽然一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双眼睛眼底血红,眼瞳却异常明亮,闪过一道坚毅、决绝、锋锐的,像杀意一样的光。 “闪开。”他说,竟挣脱水流束缚,对尤利西斯冷冷道。 贺逐山反手探向后颈,搭上蛰伏在脊椎背沟处的刀。 一股龙卷陡然跃起,冲破海面,利箭一般刺向天际! 水流纷纷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当——” 贺逐山从高处跃下一斩,银丝与刀刃相撞,发出“叮——”的尖锐脆响。 银丝看似纤细,却坚硬无比,而刀锋锐不可当,两相照面,迸射出惊人的一连串火花。 角力顺着刀面反传至刀柄,整具机械长刀刀身剧烈颤动。贺逐山咬牙,一压手腕,硬是扛住了这种撼经动骨的锐痛。 银丝被巨力下压至绷紧一线,紧到不能再紧,贺逐山看准时机,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银丝应声而断。 “……” 神默然,看着两人挣脱祂的控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断裂处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贺逐山下意识把阿尔文抱紧在怀里,刚环绕两臂揽住他,藏得严严实实,后背便被狠狠一拍,两人一起斜飞出去。 尤利西斯破开的安全屋通道早已关闭,他们落进海里,一震,浪花拍在脸上比鞭抽还疼。然后慢慢下沉,下沉,越来越黑,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感觉不到意识的时候,觉得阿尔文动了动,将他一拉,他们落在一处柔软平地上。 不知道这是哪,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阿尔文身上很烫,有血的腥气,然后慢慢地挪过来,伸手把自己抱进怀里。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伤口,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怀抱了。贺逐山却觉胸膛里那颗心逐渐安定下来,觉得这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阿尔文咳了半天,呛出腥咸的混着血的海水,哑声说:“你疯了吗?” 贺逐山艰难地保持清醒,在昏死过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疯了。” 阿尔文轻声说:“我是个程序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去吗?” 贺逐山懒得重复回答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会儿,忽轻声说:“刀……很好。确实是我的刀。它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不给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尔文又问:“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说,反手把刀放回后背。机械长刀再次自觉蛰伏成长长窄窄的一节,像一条野心勃勃的蛇,昭示着主人的孤绝与狠厉。 然后,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点一点摸到阿尔文的手。 双方掌心都满是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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