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绒窗帘都没被解开,安静地垂在原地, 因为电力供应已经逐步停止, 落地窗外不再有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 只有薄而冷的青色月光被水珠折进室内, 像纱一样盖在地上。本杰明·阿彻就坐在扶手椅里。老人睡着了, 头稍稍歪垂向内, 手杖平放在膝上。 忒弥斯在他面前蹲下。 满是皱褶的脸,苍老的白发,因为过分瘦弱而突起的肩胛骨、指节,还有青蓝色的虬龙一样的血管。 忒弥斯一边打量, 一边伸手拂过。血管还在跳动, 她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问阿尔文疼痛是什么, 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少年的手腕, 弄得血液在针管中倒流。 本杰明忽然打了个寒战, 睁开眼睛, 忒弥斯站起来, 示意机器人将银盘放在桌上:“您该吃饭了。” 本杰明吃得很慢。 “实验已经完成了。”忒弥斯说,“只要输入指令, 您就可以对所有提坦市民进行上传。它们的数据会储存在七座基站里。” “人造躯体的进度如何?” “仿生人已经就位, 第一批已生产24%。” 本杰明点点头, 没有对忒弥斯的回复提出任何质疑。他也没有检查忒弥斯放在桌上的那枚微型硬盘——里面储存着已提取的女孩忒弥斯的意识。也许是他老了, 脑子不够转了, 他没有精力对所有事情都进行严格的把控。但也许,忒弥斯心想,也许本杰明什么都知道。但走到这一刻,他也觉得累了。就像窗外的黑夜一样,夜这样沉,风雨这样凌厉,谁也不想走进去,谁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安乐窝。哪怕他们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本杰明。”忒弥斯忽然开口道。 她没有使用“先生”,本杰明顿了顿,但又继续叉起一块烟熏鸡,“唔”地应了一声。 “我做了一个梦,”忒弥斯轻声说,“在梦里,你没有天生的残疾,没有被人嘲笑,所以也没有制造那场地震,苹果园区没有沉入海底。忒弥斯没有死,你继承了家族产业,你们在城市广场上举办了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白花像雪一样从空中洒落,每飘过一辆花车,就有不同颜色的纸片洒下。到处都是虚拟投影,虚拟的烟花和虚拟的神像游行……不过没有我。” 忒弥斯说:“只有我不在,因为你不再需要这个人工智能。” 本杰明似乎笑了笑。他老了,最简单的肌肉动作,也会牵动整个脸上的褶子相互挤压,沟壑变得极深。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平静地说,“等哪天有空……我帮你做一次全面检查。” “怎样的检查?” “最常见的那种。代码检索,系统更新,删除错误的程序,打上新的补丁。” 忒弥斯想了想:“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吗?” “每一次那样。” “您会有哪怕一丁点的难过吗,按下修改键的时候?”她问,漂亮的眼睛微微张大,很专注、很虔诚地盯着本杰明,“每一次得到新的、被重置的我……我们,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忒弥斯……”老人无奈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而柔和。他伸出手,缓缓搭在忒弥斯头顶,虽然她没有实体,是一具光粒子,但忒弥斯仿佛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度。就像很多年前,女孩蹲在他面前,他坐在轮椅上摸她的头一样。 “您有后悔过吗?杀掉那个仿生人……她已经无限接近您要的结果了。她几乎是一个人。” “几乎,便等同于否定。”本杰明说,“她终究不是忒弥斯。” “您喜欢过我吗?”忒弥斯问,“像喜欢一个人那样?” “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亲手的制造,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不是那样,”忒弥斯说,“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于是本杰明久久地沉默了。只有窗外“沙沙”的风雨声,和本杰明一个人的呼吸。 “忒弥斯,”最终他说,“等新秩序建立起来,你就自由了。届时你可以把工作完全转交给全新的智能系统,而以你的智慧……你可以成为任何人,过任何一种你想要的人生。” 忒弥斯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去。本杰明避开她的眼神,只留给她一个隐在黑暗中的模糊的侧脸。 本杰明又睡着了。他抱着暖手袋,披着羊毛毯,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椅子上,忒弥斯唤了个仿生人进来。仿生人站定在忒弥斯面前,忒弥斯伸手轻轻一点,便见仿生人的皮肤开始蒸腾扭动,像积木模块一样四处奔移着。最终,仿生人完成变型,顶着忒弥斯的脸、穿着忒弥斯的衣服。而光粒子投影消失了,仿生人眨眼,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 新的忒弥斯拿起针管,注射进本杰明身体。等了一会儿,又将他抱起,平放在长桌上,拉下八爪鱼似的脑部信息传输器,在他大脑上扣紧。系统很快开始工作,忒弥斯抬头,看见数据流正源源不断地被传输器抽取,又通过接口,涌向桌上的硬盘。 提取完毕,忒弥斯将本杰明抱回远处。本杰明醒了,看着正坐在不远处低头翻书的忒弥斯。 “您醒了?”她很快感知到目光,合上书,“水谷苍介先生请您过去。” 本杰明眨了眨眼:“我感觉很累,四肢酸痛。也许我快死了。” “您不会死的,”忒弥斯笑道,“您会在新世界永生。” 忒弥斯和本杰明坐上浮空车,前往水谷苍介的办公室。 浮空车在城市广场拐了个弯,没有驶向秩序部大楼,而是朝着两座黑塔基站中更高的那一座开去。那是七座基站中的总控中枢,是主基站,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把守着南侧这条唯一的通道。 两人来到顶楼,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会客区。正中央是一台从高处垂下的处理器,亮起的屏幕上都闪烁着各色代码,不断刷新,应该是正在被提取的提坦市民的记忆数据。 “真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水谷苍介朝本杰明端起高脚酒杯,“您会被载入人类文明史册。” “不必了,”本杰明说,“我不喝酒。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应该作为第一个新型人类被上传。”水谷苍介说,“您在基站数据库内的代码编号会是永远的‘001’,并拥有最大容量的备用副本。” “这都无所谓,”本杰明淡淡道,“到那时,人人平等,001和10000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不如就让忒弥斯来做这个001吧。”水谷苍介笑道,看向本杰明胸前,他把装有忒弥斯记忆数据的微型硬盘做成了挂坠。“您可以亲自进行上传。” 本杰明没有拒绝。他操纵轮椅来到处理器面前,硬盘接入的瞬间,屏幕上亮起女孩的脸。 女孩笑盈盈的,对屏幕外三人轻轻眨眼。本杰明看了很久,水谷苍介没有催促。直到本杰明自己收回目光,打开控制键盘。 数据流不断涌入处理器,女孩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进度条无限接近于终点时,它忽然顿住了。紧接着,进度条迅速倒退,数据流亦涌回硬盘。机械硬盘小幅度震动起来,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最终,它“咔”一声,断在原处不动了。一道又深又重的断痕,本杰明甚至来不及反应。 “哈哈……哈哈……” 水谷苍介发出低低的笑声。那动静诡异异常,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你毕生的心血,竟然就是这一枚小小的硬盘。”他嘲弄道,“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亲爱的养父。” “你做了什么?”本杰明死死盯着硬盘残骸,两手握紧轮椅扶手,青筋暴起,不可控制地颤动着,但他甚至无法起身。 “一点小小的程序,”水谷苍介说,“现在世界上彻底没有忒弥斯的存在了。” “忒弥斯,”本杰明一边摁下腕表上的紧急按钮,一边回头,“把这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顺着持刀人的手臂向上看去,月光映着忒弥斯那张完美无暇的脸。她微垂眼睫,注视着本杰明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紧急按钮没有任何反应,系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修改了,本杰明再无权控制那支最强力的仿生人军队。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无视权限入侵最高安保系统的……程序,或者说是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握着这把深深插进他身体里的刀。 “抱歉,”忒弥斯说,“这是水谷先生的命令。” 本杰明盯着忒弥斯,而忒弥斯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比他更深,更迫切,更专注地想要知道此时此刻,本杰明的眼睛里都写了什么。 “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太仁慈了。你太善良了,你对人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类是永远无法自由、永远无法平等的,他们需要被严格的秩序管控,需要被监督、被控制、被安排。必须有人打点好一切,而我很乐意做这个管理者。就在你不会见到的新世界。” 水谷苍介重新打开屏幕。那里是新世界的景象,生活在虚拟现实中的人们,正有条不紊地上下班。 本杰明没有搭理他,而是看着忒弥斯:“你早就知道?” “知道。而且很早。”忒弥斯轻轻说,“本杰明,我给过你机会的。” “为什么?”血珠喷涌,生命流逝,本杰明克制着咳嗽,艰难问道。 忒弥斯没有说话。但那一刻她微微皱了皱眉,只在一瞬间。或许这是个连她自己也想不清除的问题。本杰明明白了。 “你把‘独/裁’说得太好听了,”本杰明不再追问,无力地低垂下头,轻声对水谷苍介,“你根本不在乎人类,不在乎人类文明,你只是想做掌握所有人生死……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是啊,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太久。几十年了,该轮到我了。” 本杰明咧嘴一笑。鲜血从牙缝中溢出,顺着下巴徐徐滚落,啪嗒啪嗒,滴在衣服、裤子、还有大理石地面上,他的头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垂落在身前,白发被血泊染红。 但他抓住了桌上的硬盘,虽然它已碎成几片。 老人抓住硬盘,就像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手背甚至手腕、小臂都紧紧绷住,骨头像相互打架一样发出嘎吱声。他的视线正好落在绕到他身前的忒弥斯身上,他只能看见忒弥斯握着的那把刀,匕首还在不断滴血。 忒弥斯又蹲了下来,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像一小时前那样,专注、虔诚、柔和地盯着他。 “忒……弥斯……”本杰明笑了笑,再次抬起手。这回他终于摸到了忒弥斯的头顶,那白发极其柔软,和曾经的触感毫无二致。但他的掌心不再有生命的热度了。本杰明说:“这就是……你……你的报复吗? “我没有报复您。”忒弥斯说,“您是制造我的人,给予了我生命。我怎么会报复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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