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逐山把他最讨厌的生普洱端到桌上。 对方头也没抬:“手。” 贺逐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事。特行局的人看过了。还给了点药。” “嗯, 我不放心他们。” “……” 贺逐山莫名其妙, 只得在沙发上坐下,看对方一点一点解开他手腕上的绷带。 其实他对联盟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尤其在经历了今天的事以后——不过, 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摸不着头脑的熟悉又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阿尔文划进哪个象限作分类……但总归是不讨厌的。 “一般来说, ”屋里很静, 阿尔文已经解开绷带,忽然开口:“一个普通人, 或者说一个正常人, 在经历了今天的一切后——被误解、被审讯、被用刑, 应该感到无比愤怒。您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不可以吗?”贺逐山回道, “还是说, 你想暗示我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阿尔文平静打量他手腕处高肿的淤血块,“不过从我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这种感觉——有人说过吗?比起人类,您看起来更像一台机器。” “那叫理性,”贺逐山淡淡道,“智慧是理性的。” “但最高的智慧是非理性的,”阿尔文笑了笑,“那种智慧能够超越机器——人类的智慧。” “我不同意。”贺逐山皱眉,“一台量子计算机能解决的问题,可能是一个人类一辈子能解决的问题数量的千万亿倍。就比如说……数学。数学是逻辑的理性。只有有序的逻辑才能一环一环解决问题,这是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最正确的教育。 “理性。”阿尔文点头附和,“在这个充斥着暴力与冲动的世界确实非常重要。但今天……您的理性,却恰恰是被感性破坏的。” “——如果纯粹只考虑理性,”他抬头,状似随意地看了贺逐山一眼,“您应该与特行局迅速达成一致,同意合作,将密码的破译方式全盘托出——毕竟您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密码的正确算法,如果听从理性的指引,明哲保身,绝不致招来之后的横祸。” “……但保护我的学生也是一种理性的原则逻辑。这种原则的优先级高于对我自身的保护。这恰恰是……有序的表现。”贺逐山顿了顿,强辩道。 “您竟然能把英勇献身说得这么冷漠疏离,”阿尔文弯了弯嘴角,“实在是太可爱了。但是,就算如此吧,就算真的是那样——后来面对我的死缠烂打,如果只考虑理性,十分钟前您就应该拒绝我替您看伤的请求,将我扫地出门。但您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 贺逐山把“你要不要脸”都写在了脸上:“因为我不想得罪一个联盟高层。” “说谎。” 阿尔文耸肩:“您明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您——从您见到我的第一眼,您就在心里估量、计算、寻找我一切所作所为的原因、动机与结论。下车之前,想必您心里已经得出答案。” “那么,您为什么不赶我走呢?” 阿尔文一边慢条斯理地替贺逐山敷冰袋,一边若无其事一般笑着,和贺逐山说闲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脸也上扬,看了贺逐山一眼,眼睛里是一点促狭、捉弄,像在逗一只愤怒的猫,但贺逐山捕捉到了来自猎人的危险气息。 果然,阿尔文说:“因为我属于联盟,是代表着权威与暴力的对您施害的一方,但我又偏偏是这一方里唯一曾对您施与援手、将您拉出深渊的人,于是您对我既好奇又畏惧,在特殊的条件下产生了某种心理情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畸形的依赖会在与上位者的频繁接触中迅速转化成好感……比如现在,您是否在期待我对您做些什么?” 心跳在这刹那快了一拍。 “于是对我来说,我最大的砝码就是……什么也不做。您会自己凑上来的。” 阿尔文眼里依旧含笑,状似专心地替手腕敷药,但挑目来看时,贺逐山知道他一直在周密地关注着自己。药膏冰凉,肌肤相亲的暧昧触感又让人发痒。被看穿的畏惧感使贺逐山感到脊背微凉,果然,阿尔文说:“而对您来说,您破译出了那份密码,或者说起码掌握了破译它的方法——这是您最重要的砝码,是您的底气,您因此敢于大着胆子引狼入室。” 冰袋摁在手腕高肿的淤血块上,贺逐山吃痛,顺势猛收回手。 “这就是你的目的?”他低声道,“你是为了那份密码来的?” “不,”阿尔文又若无其事地把冰袋收回去,“我就是单纯地想和您说说话。” “真的,我发誓,绝没有别的类似孤男寡男独处一室应当更进一步之类的欺师灭祖的想法。” “……” 贺逐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您能破译出那份密码,我一点也不意外,”阿尔文笑得两肩耸动,装没看见贺逐山大脑宕机的窘态,“四年前您就在公学学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多重、多比特与多密钥长度的非对称算法的论文。文……哦,文森特留下的密码就使用了这种方案模式。” “……你看过那篇草稿?” “我看过。我读过您所有的论文。或者说……我读过您所有的、系统内可查阅的信息与资料。”年轻人歪了歪头,“不出意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您的人。” “……你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可怕么。”贺逐山垂眼,纤长的睫毛遮掩了情绪。 但他默默坐远的小动作非常明显,阿尔文故作无辜地笑着摇头。 “你可以走了。”贺逐山不动声色地掩了掩衣襟,“我会自己换药。” 阿尔文竟乖顺地点了点头。 “所以,其实上楼来,我是想说,”他拎起挂在玄关的大衣时忽然开口:“我与您看见的我,和您以为的我都截然不同。我接近您是有目的,但那个目的相当纯粹,纯粹得已经被您彻底看穿,已经向您彻底剖白了。而这个东西,”他摘下大衣上的月形肩章,“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当为了您,必须做出选择时——” 他的目光甚至未从贺逐山脸上挪开过,冷漠而随意地把肩章丢进垃圾桶。 “咚!” 铁片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黑色的影子闻风而动,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猫直扑阿尔文而去,贺逐山一惊:“不可以咬——” 但“人”字还没出口,一向见人就挠的大胖猫已经一头撞到阿尔文腿上,球似的骨碌碌滚落在地,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下一秒竟开始“喵呜喵呜”,一边打呼噜,一边心满意足地用脑袋蹭阿尔文皮靴。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 这讨债鬼是他亲手捡回家当祖宗供着的,他最清楚小崽子脾气有多差。所以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大跌眼镜。 但很快更令贺逐山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阿尔文并不生气,低头弯腰,笑着拎起奶牛猫的脖子,把她整个提溜起来和自己持平,一人一猫相互注视:“你好啊,乔伊。” 猫闻言点头,凑上去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正确地叫出了乔伊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贺逐山知道。 而这是他和贺逐山、和贺逐山的猫的第一次相遇。 * 阿尔文走后,贺逐山教训了乔伊,又收拾了满屋子狼藉,坐在书桌前根据记忆还原了那张密码纸。其实那五分钟他没有完全用于破译密码,而是分出很大一部分时间,进行了一些枯燥的默记工作。 ——这才是人类与机器最大的差距:脑容量的差距。 但此刻,上百个字符还是被贺逐山一一背下,毫无差错地复现在眼前这张正方形白纸上。 贺逐山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十阶魔方,用白纸包裹魔方六面,根据记忆中折痕的位置将纸折叠,又把将叠好的密文纸顺着魔方小块之间的沟壑裁剪开来,粘贴、固定,和魔方一起打乱至一个特定的状态。 “凯撒滚筒”——古希腊人通过写有密文的腰带和固定直径的木棒来传递信息。 文森特做了一个巧妙的变化,那就是将木棒升级为更复杂的魔方,并在密文本身的设计上使用更高级、更复杂的算法。 他赌贺逐山能猜到“木棒”是什么——文森特有一枚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按比例放缩的魔方挂坠,他曾特地向贺逐山展示过,挑衅他的老师能否在五分钟内还原那只魔方。最终贺逐山只用了三分钟。并且,他从未忘记那只魔方的初始形态——他确实很像机器,起码他的记忆力可与机器媲美。 破译后的密文是一组代码。“G8O-st.0002z.02k.14”,图书馆的书籍编号。 第二日傍晚时,贺逐山下了课,装作没注意到那几个坐在河堤长椅上假装看报的便衣行动队员,穿过拱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廊向图书馆去。图书馆建在半山腰上,是一幢古典建筑,夕阳斜照时,仿佛晕上一层油画般湿润的暗金色光辉。 那是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少有的纸质精装珍藏版,被借阅的次数不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贺逐山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未在书上找到任何可疑标记。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算错了,但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公共屏幕突然亮起。 “插入一则最新消息,”虚拟投影迅速弹出,一位主持人严肃道,“3分钟前,下午4:57分,联盟中心广场发生了一起自杀式恐怖袭击,现场已造成14人死亡、57人受伤,涉事路段将进行为期1小时的临时交通管控,请广大市民避免外出。下面是前线传回的现场画面——” 下午4:55分,联盟中心广场人头攒动,到处是观光的游客与下班的白领、官员。马路上轿车堵塞水泄不通,双层大巴左扭右拐。正当人们欣赏着高处虚拟屏幕中的立体投影广告时,忽然有人指着空中尖叫起来。 只见一名女子奋力推开电视大楼109层的玻璃窗,甩下一卷白色条幅,然后纵身一跃,跳向人群: “轰——” 她砸在人群中的前一刻,炸弹被瞬时激活。巨大的爆炸掀起十数米高的滔天热浪,冲击波将人群拍到天上,又重重摔落。很快,到处是支离破碎的人体碎片,和黏糊腥臭的血液软肉。 哭声与尖叫声四起,硝烟滚滚,黑云如龙直上。 而那条白幅正在空中随风摇动,上面写的是: “这只是一场梦。” “你们必须醒来。” “啪!” 一个响指忽然在眼前打响,贺逐山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等隔着一排书窥见书架那边的人是谁,猫尾巴都炸开了毛,他说:“你有病——你有事吗?” “老师怎么可以说脏话呢?”阿尔文趴在书架上笑眯眯的,“您在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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