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弥斯垂眼看着线被鲜血染红,而阿尔文一声未吭。半个手掌在血花四溅中掉到地上,切面整齐,但秩序官平静得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血“嘀嗒”落下,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忒弥斯的银发无风自动,空间里的风暴则愈加汹涌。 神在生气,她的愤怒昭然若揭。清除程序们畏畏缩缩地蜷起“身子”,试图逃离这里。只有阿尔文一步未退,依旧执拗地挡在贺逐山身前。 他甚至愿意为他死。 这个念头让忒弥斯心惊,这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可以在瞬间完成亿亿量级的计算,可以储存亿万字节的庞大信息,她不屑于和人类探讨任何问题,但只在这件事上……她感到畏惧。 忒弥斯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和我对着干?”她试图控制自己,却难掩声腔的颤抖,“为什么?阿尔文,我才是正确的,我在救你。” “我不需要正确,”阿尔文说,“我只需要他。只有他能救我。” 他用左手轻拂贺逐山的脸,贺逐山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于是他微微勾唇,闭着眼睛在阿尔文掌心蹭了蹭。 他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狗啊,阿尔文想,如果能把他从小养大就好了。 一定不让他有任何难过。 “我不明白,”忒弥斯喃喃,“我永远不能明白。你是这样,本杰明也是这样。” “本杰明怎样?”阿尔文警觉地问。但下一秒,杀意之线忽然消失,禁锢不再,空间里刮起代码编写的风。风拂动贺逐山的一缕软发,又从阿尔文指尖溜走。 “我们来打个赌吧。”忒弥斯说,“赌他能不能让你活下来。” “如果他成功完成副本,我不会动他。如果没有,我发誓,你不会再见到他。” 声音渐远,忒弥斯的影子亦是。崭新的血肉组织自断面飞速生长,阿尔文被驱逐出领地。再睁开眼,他已身在副本世界,窗外的雪那么静,他忽然没由来地感到惊慌。 那是他前二十三年人生里从未感到过的惶恐,阿尔文想起那缕从他指尖溜走的发。想起这个人,他便失去他惯有的冷静,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想见到他,好想见到贺逐山—— 于是他抛却所有理智,径直敲响那扇门。门打开时,贺逐山的手已摁在刀鞘上。 但下一秒,看清是谁,他眉眼一弯,对阿尔文莞尔。 这就够了,那一瞬阿尔文想。 这就是他所有的救赎。 ——“贺逐山本是一个冷酷的人。”忒弥斯说,“对待敌人,他从不手下留情;对待朋友,他礼貌温和,却难掩疏离。他永远无法克服这种疏离,即使用尽浑身解数伪装,也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强烈的疏离感——他做不到,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反社会的天才。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疯子。” “他的父母发现这点时,为时已晚,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努力向他灌输‘爱’的概念。他以为自己有爱,但其实那只是拙劣的模仿。他拙劣地扮演出爱一个人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忒弥斯轻声道:“他更像机器,只懂得平等的输入与输出。你们人类称之为‘报复’,正如他所说的,‘复仇’。可惜,从小到大,他遇到的那些人,孜孜不倦地把道德概念强灌进他的脑海,把这囚笼植根于深处。于是,这种残忍的、睚眦必报的念头被秩序锁住了,被道德伪装,只有阿尔弗雷德一眼看穿——他预言贺逐山内心的仇恨终将引领他到深渊之下,到那没有余地、无可回还的地方。他说得没错,但他和我一样算漏了一件事……” “他怎么会遇见你啊,阿尔文。” 阿尔文微微一怔,那一瞬间,千万种难明的情绪划过心头。 仿佛听见某种奇怪的声响,冬去春来,冰河解冻。 忒弥斯说:“一个是程序化的、被复制出的实验品,一个是残忍的反社会人格障碍。你们更像我,像我的同类,但偏偏,相遇使你们同时朝错误的道路走去……同时迸发出你们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爱。 “他的情感一旦诞生,便不受控制。从星星之火,变作烈火燎原。他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你,所以他对你的爱这样浓烈,足以滋养出惊人的、不可思议的细腻与柔软。” “只有被深爱的人,才有余力感受。才有余力将情感投射到机器、到虚假的故事、到一个没人在乎的NPC上。他共情了农奴对诺亚的爱,认为那种畸形与自卑,正是某种程度上他本人的写照。所以他才能破解谜题……我输在这里。阿尔文,我输给你。” 那一瞬记忆闪过阿尔文脑海—— “我不值得他喜欢,我没有明天。” “我这样的人随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这样,”枪林弹雨的苹果园区,贺逐山靠在墙上,夹着半根静静燃烧的烟,疲倦地闭上双眼,“阿尔文……” “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他轻轻说。 阿尔文突然感到某种剧痛,仿佛一只手伸进来,揪紧了他的心,把他浑身血肉尽数搅碎。他想起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贺逐山蜷缩着抱紧自己,说,“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 可是这只小猎狗,只要你揉一揉他的耳朵,亲一亲他的脸。 他就敢毫无保留地、铺天盖地地爱你。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尔文的手微微发抖。 “你不是愚蠢的人,阿尔文。”忒弥斯劝诱着说,“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负隅顽抗,进化是所有物种的必经之路。而本杰明,他是一个推动者,是一罐助燃剂,正尽自己所能,加速人类文明前行的脚步。” “什么是新世界?” “我不能告诉你。但如果现在,你跟我走,阿尔文,我许诺你,在新世界,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包括贺逐山。” “如果你当真对所有事情无所不知的话,你应该知道,同样的条件,水谷苍介已经提过了。”阿尔文冷笑。 停顿片刻后,他忽然抬手,长刀在瞬间划出一道圆弧,仿佛白虹贯日—— “而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他从来不想“得到”贺逐山。 他真挚而虔诚地仰慕他,渴望独占的同时,又为他敢于弑神。 刀斩破了忒弥斯的影子,光点溃散。虚拟世界再度崩塌,风雪凶猛,将阿尔文裹挟着驱逐出去。而片刻后,在这无有尽头的空旷的黑暗里,忒弥斯重新汇聚。她轻轻叹了口气,修复程序们便滚上前来,叽叽喳喳地梳弄她的长发。 一阵闪烁,维修员再次出现,他盘腿坐在忒弥斯面前,像敬香奉佛的信徒。 但信徒神色散漫,皮笑肉不笑,对忒弥斯歪了歪头:“你放走了他。” 忒弥斯叹气。 “你为什么要对Ghost赶尽杀绝呢?你不应该强行抽离他的意识,他会死。”忒弥斯轻轻说。 “你不希望他死吗?我的行事原则很简单,但你,”维修员想了想,“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的。你害怕他见到他,是不是?”忒弥斯问。 维修员挑眉:“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不……不不,这不是聪明。”忒弥斯摇头。 “回家吧,”忒弥斯睁开眼睛,“五点了,太阳要下山了。” “在此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哪边也不站。”神漠然起身,脸上不再有面对阿尔文时的温和神色,取而代之,是高等智慧才拥有的绝对的冷酷。“人类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你不怕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水谷苍介吗?”维修员轻掸衣袖。 “你不敢。”忒弥斯斜睨他一眼,“那个人的性命还掌握在我手里。” “是啊,我上当了,在新世界,你才是唯一的神。如果有一天,”维修员笑着摇头,“我是说有一天,忒弥斯,如果我被删除……” 他低头,大衣上别着一朵沾凝露水的白玫瑰:“请替我保护他。” 尤利西斯说:“请替我保护阿尔弗雷德。”
第92章 废土(14) 门后是缝隙空间, 高墙耸立,风暴汹涌,清除程序四处巡逻,绿色数据飞速流动。世界迷幻得令人畏惧, 贺逐山挣扎着想抬手, 却动弹不得, 知道这里是神的领地, 只有忒弥斯是唯一法则。 在飞速的下坠中, 他不慎被吞入漩涡中心, 那里狂风如刀,仿佛要把任何一个胆敢犯神的意识体撕毁、删除、粉碎成片。于是四肢被无数只手狠狠拉拽,意识再度陷入混沌。在最后的清明中,贺逐山听见一些模糊的声响。 很久很久以前, 凤凰带他穿越火海, 他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准他回头望失落的家园。 “你相信吗?”那时徐摧温声说,“爱超越一切, 它客观存在, 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 在维度中穿梭折叠, 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远, 好像一阵风、一片雪,最终, 天地一白, 在茫茫的雪原里, 一座巨大的、停滞不动的摩天轮映入眼帘。 这是哪?贺逐山吃力地想。他不能困在这里, 他得出去, 他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他还要见阿尔文…… 他挣扎着想起身,就在这时,却感觉身后脚步渐近。一个影子横冲过来,“噗哧”一声,穿透他的身体跑向远处。另外一人紧随其后,纤细削瘦,年轻的脸被兜帽笼罩。直到一阵狂风吹来,吹起衣物一角。 贺逐山愣住了,因为那是他自己。 他在这须臾间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于是便在大雾弥漫的暴风雪里望见天海一线。雪雾浓重,只有一团光晕,那是提坦市的人造太阳正缓缓亮起。而海浪如潮,仿佛嘘声,一次次将余晖拍碎,拍到他的眼前。 一个声音说:“哥哥。” ——那是新世纪124年年底,特大级台风登陆东北海岸。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陷入未知瘫痪,蜗牛区爆发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大变乱—— 那是命运轮/盘悄然转动的时间点,却因过于遥远被人遗忘。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曾在风雪之中与一人相遇。 “真美啊。”徐摧忽然说。 他就站在贺逐山身边,是一个虚幻的、闪烁的影子。 贺逐山伸手,想要触碰他。但手穿透了徐摧的脸,他只是浮动的光粒子。 “……这是什么?”贺逐山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又是忒弥斯制造的虚假的世界吗?” “贺逐山。”徐摧却望向他,那双眼睛一如往日般温柔,“世界可以虚构,程序可以编写,但是记忆……记忆不行。”
184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