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站住了,有些惶恐地看着秩序官。 “你是人,也是程序。”阿尔文平静地说,“但现在,你只能把自己当作程序。” 他好残忍。贺逐山想,同时下意识抓紧这个残忍的男人的一角衣袖。 机器永远不可能成为人类。 纵使它拥有记忆。 格林听懂了这句话,缓缓垂下眼,瞳孔深处的光逐渐黯淡。 但最终,在他身边,狂乱的风雪平静下来,化作潺潺流水,极有规律地徐徐游动。雪片就像代码,一片片,一条条,向他传递着什么信息。 “在西边。”格林轻声说,“在十字路口右转,第三盏路灯下。那有一扇门。” “噌——”一声锋锐的金鸣声乍响,阿尔文骤然旋身,从贺逐山腰间拔出那把短刀。兵刃相接,火花迸射,背后有陡然刺出的几乎封喉的一剑。 维修员戴着一张白色面具,面具上是小丑般狡黠的红色的笑。 偷袭失败,也不惊慌,他随意地歪头:“是你。” 格林的心在那一瞬间揪紧于喉间,幸好听见阿尔文说:“我们认识吗?” “带他走。”他弯下腰,想将贺逐山交给格林,但那人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他听见贺逐山轻声说:“你……” “乖,听话。”阿尔文亲了他一口,“我不会有事。” 于是贺逐山想,他好残忍。他总是这样,嘴上甜言蜜语,手上,却永远这么冷酷、这么坚定地,一根根掰开他的五指。然后从他的手里滑出去。 “那边见。”阿尔文低声说。 他的身影被雪雾遮盖。 在十字路口之后,昏暗的天地里,只有第三盏路灯亮着光。光下飞蛾扑动,随着脚步声渐近,光忽然闪烁,化作焰火,于虚空中豁出一扇门。格林狂奔而来,气喘吁吁,把贺逐山放下,自己却在门前站定。 贺逐山已能听见门那边的声音。秦御的,林河的,嘈杂无比,混有提坦时永不停息的电子乐的底色…… 剧痛消散,他的意识逐渐清明,他挣扎着喊:“格林!” 格林向大雪深处的背影停下。 “你不走吗?” “我不走了。”对方说。“我还是想去找他。有一个碎片,就会有千万个碎片……” “网络空间远比你想象的大。大到没有边际——” “但我要去。”他低声打断,“有多远走多远,我要把崔拼起来……我是为他活的。没有他,我只是机器与程序。有他在……我才是人。” 风雪漫漫,贺逐山轻轻点头。 放在从前,他一定不会同意。凤凰说他心冷,达尼埃莱说他凉薄。贺逐山是一把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的刀……可他现在忽然明白了。如果有一天,阿尔文也像这样,变成一道程序,一行再不会记起他的冰冷的代码……他还是会追寻他。 纵然掘地三尺、翻天覆地,刀山火海……他也会这么做的。 “那就此别过。”贺逐山说。 他仰身向后,跌入门那边虚无的世界。门后本该是传送区,但那一刻,贺逐山忽然看见崔说的高耸入云的、坚不可摧的“墙”,看见无数数据流在墙的周围游动。在那蓝绿色的、由字符构成的的虚假的世界里…… 神远远地、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她那么庞大、那么飘渺。 她是忒弥斯。
第91章 废土(13) 传送门旋转着关闭, 席卷天地的风雪缓缓停歇。 维修员的身影闪烁几次,和雪片一起消失。天地间复归寂静,直到数分钟后,一颗光斑忽然跳出, 仿佛空中飞舞的萤火虫。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数以千万。 光粒子逐渐汇聚成影, 雾黑的虚空中, 忒弥斯浮动而出。 她是那样巨大, 俯瞰众生, 居高临下, 如同一樽庄严肃穆的神的塑像。在她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只似一片不足为道的尘埃。 但忒弥斯说:“我输了。” 与之相对, 阿尔文的影子显得极端单薄削瘦。但他伫立原地, 坚定漠然,便仿佛一座巍峨的山。 在他面前,神亦会有惧色。因为这个人有神挡杀神的胆量与决心。 他微微低头, 轻抚刀刃, 刃锋立在指腹划出血口。 鲜红的血顺着皮肤滚落进皑皑雪地, 他轻声道:“‘白昼属于世人, 谁只独给我黑夜?这是黄昏的太阳, 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 忒弥斯眼睫微动,目光仿佛能穿越时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曾经的每一天, 我都坐在落地窗边, 誊抄这些我喜欢的诗句。” 她说:“在那座寂静的囚牢中, 这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在玛丽的黑白小屋里……阿尔文, 那时你才那么大,喜欢蜷缩在我的怀里,等待漫漫长夜迎来光明。那时你只属于我。” “你杀了她吗?”阿尔文问。 “谈不上。”忒弥斯摇头,“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杀人的说法。她是忒弥斯,我也是忒弥斯,你的管家,那个小姑娘亦是忒弥斯。所有居民家中的管家系统,街道上巡逻的智能程序,还有那具胶囊仓里的尸体……我们都是忒弥斯。忒弥斯无处不在,忒弥斯无所不知——” “遵守我们的约定。” 阿尔文倏然出声,打断忒弥斯的话。 忒弥斯缄默不语,世界陷入寂静。她观察阿尔文,发现阿尔文的残忍只会在这种时候不加收敛地显露,只在贺逐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秩序官本就是一个高傲、冷漠、没有情绪的杀人机器,他是本杰明最成功的实验品,是一个可复制的基因组。但现在,这个人造的血肉程序失控了,他会在一个人面前流露脆弱、表达偏执。这些真实得令人心惊的情感,都只留给贺逐山。 “我没能通过这个副本。”忒弥斯忽然说,扯开了话题,“这是‘巴别塔’的最后一关,第九十九层,也是本杰明编写的第一个故事脚本。” “教堂、神殿、天真的女孩和丑陋的野心家,”她挥动手臂,游戏内的一切便走马观花般以投影的方式再度闪过,“这些都取材于他的生活,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这一关本身并不难,解谜过程也算不上繁琐,最关键的突破点在于NPC,这个答案从头到尾都摆在玩家面前。但人们之所以总是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巴别塔’。” “巴别塔是语言的囚牢。”忒弥斯叹气,“上帝害怕人类怀疑他的‘誓言’,所以用恐惧操纵人心。一句若有所指的话就能让人类互相怀疑、互相猜忌……这是人性中最可怖的弱点。” 忒弥斯说:“我记得你玩过‘巴别塔’。” 阿尔文抬眼。 “别紧张,”她微微勾起嘴角,“我无所不知,哪怕是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不得不承认。” “他很聪明,但这不是你们得胜的关键。我和你打赌、认定他无法通过这轮游戏,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也从未意识到——这个弱点已被悄然化解。而化解它的,正是你自己。” ——阿尔文甫一登入游戏,就在庞大的数据背后感受到了忒弥斯的存在。忒弥斯湖蓝色的眼睛倒悬在混沌之外,冷静而玩味地观察一切,掌握众生。 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阿尔文从数据流里挣脱而出。缝隙空间内电闪雷鸣,蓝绿色的数据流如风暴,险些将他吞噬殆尽。他当然知道网络是忒弥斯的领地,在这里,灰飞烟灭,不过在忒弥斯弹指之间。但他义无反顾这么做,因为他不允许贺逐山身边有威胁存在——更不允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用戏谑的目光窥视。 当时,领地上到处是清除程序。它们矮胖如球,正到处翻滚,搜寻并击杀入侵者。阿尔文掐住其中一个,胁迫它带自己找到忒弥斯。忒弥斯正漂浮在一扇门外,那是副本内休息室的木门。 她站在更高的维度凝视游戏世界,门内,贺逐山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的睫羽长而浓密,微微一颤,人还未从上线过程中苏醒。 忒弥斯对秩序官的到来并不意外,听见声响,没有回头。 “他长得真好看,”她轻声呢喃,“不怪你迷恋他。我永远也无法创造出如此精致、如此完美的艺术品……大自然才是真正的造物主,我自愧弗如。” “离他远点。”阿尔文握紧短剑。 “别这么紧张,”忒弥斯笑了笑,“他是你的,我只是看看。” 秩序官漠然不语,上前一步挡在门边。他宽阔的肩膀将贺逐山护在身后,垂眼看人时,眼底流转尽是肃杀寒意。 “你们不可能胜出。”忒弥斯说。 “我会保护他。”阿尔文平静答道。 就在这时,贺逐山的指尖轻轻一搐,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般的举动。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瞬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知道贺逐山一定是在找他。他在梦里感到孤独,呼唤阿尔文的名字,希望他来抱一抱自己。 数据全部上传完毕,贺逐山马上就会醒来。 “阿尔文,你应该知道,我无所不知。”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道:“而不管我计算多少次,推演多少次,拟合多少次……我都无法为你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什么算完满?” 忒弥斯无意与他争论:“盲目的对抗没有任何意义,你会死,谁也无法阻止那只按下按钮的手,谁也无法阻止新世界的到来。你,你和他,你们注定会分开,注定要兵刃相见,注定在大雪中失散,甚至永别……届时,你将忘记一切,不记得自己是谁。我不忍心见你如此,我想替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话音落下的瞬间,逼人杀意腾然升起。空间中,蓝绿色代码忽然停止流动,窗外飞雪凝结在空。贺逐山微微蹙眉,无意识揪紧被角,仿佛察觉到隐藏在暗流下的无限杀机。 阿尔文动弹不得——这是忒弥斯的领地,她想做什么,只需一念。 “你敢。”秩序官声如寒霜,神色平静,嘴角却流下一丝血。 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也不过动了动手指。在虚拟世界,忒弥斯掌握绝对秩序。 “你看,你甚至威胁不到我,”她温和地笑,“多么悲哀啊,人类如此渺小。而我,阿尔文,我没有感情,这是我最完美,也最令人遗憾的地方。” 杀意勃然而起,化作一丝削铁如泥的冷线。它轻轻缠绕在贺逐山颈间,再深一寸便会使人血肉横飞。那是忒弥斯切断连接的方式,在上线过程中杀死玩家,无异于彻底清除一个人的意识,而意识的消失与摧毁,又恰恰意味着灵魂的死亡。 一只手搭上冷线。 没有任何犹豫,手用力向下一扯。线在瞬间切断手指,五个指头整齐掉落于地。鲜血喷涌,腥味四起,但对方浑然不觉,继续用力,缓缓一握,线被扯断的同时,指骨亦发出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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