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就在秩序部队员为阿尔文披上外套的瞬间,阿尔文像是听到了。 他缓缓回头,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壁炉。 于是隔着所有光阴岁月、隔着所有真实与虚假,隔着那些复杂的时空的维度,贺逐山望见当年阿尔文那双清澈的、灰褐色的、琥珀一样的眼睛。 这是他错乱的记忆里唯一留下的,构建了他一生的东西。 “你相信吗?”徐摧再度出现,他看着自己的手:“爱超越一切,它客观存在,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在维度中穿梭折叠,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蹲下来,像许多年前那样,笑着擦去贺逐山颊边的泪:“‘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请尽情燃烧,怒斥光明的逐渐消歇⑥——我们终将在自由之巅重逢。” ——你一定会等到他,在那一瞬,在多年以后。 哪怕你们都不知道。 贺逐山猛然从游戏舱里坐起,手脚发麻、剧烈喘息。 林河说:“摁住他!” 秦御眼疾手快,扣住贺逐山的肩膀,在他汗淋淋的颈后扎了一针,那是一种用于降低心律的管制药物。 监测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天已然漆黑,古京街街头粉红、蓝紫的霓虹碎片全被金属墙反射进来,林河正靠在工学椅上长舒口气:“天……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这里是真实世界,月光如雪。 “你的信号险些消失,就在刚刚,我们失去了信号源,有未知的程序在入侵林河的控制系统……所有数据被强制提取到了一个类似暂存盘的地方,藏在无数个文件的最角落。那个地方显然不是废土之下的网络领域,但又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路径连接着废土之下的中枢管理器……” “有至少两个高级程序入侵了副本,权限都很高,林河试图导出部分游戏进程以便存档,但都失败了。准入通道设置了三级密钥,堪比电子金库,还有那个倒霉蛋,叫什么来着?‘炽之刀’?他的账号——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雪色映出一团月明,贺逐山却坐在影子里一言不发。 秦御指间有半根点着的烟,火光明灭,他怔怔盯着那光晕,仿佛在透过光晕看另外一个人。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呢喃:“阿尔文呢?” “你说什么?”秦御皱眉。 “他下线了。可能正在苏醒。”林河说。 贺逐山起身向门外走,脚步跌撞。 “你——”秦御想拉住他,却被林河挡下。 “让他去。”林河盯着监控曲线,那些程序很奇怪,不是人为编写的,而更像某种自然诞生的意识与情绪。 “就像记忆,”他笑了笑,“谁也无法阻止你想起什么。” 于是贺逐山冲进暴雪之中。八月,狂风呼啸,大雾四起,提坦市能见度不过短短数米, 贺逐山在游戏舱里躺了太久,身体极度虚弱,被吹得头疼欲裂,却依旧执拗向前。 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听。 他在这世上只剩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见到阿尔文。 野猫在垃圾桶上奔跑,改装摩托发出呼啸。混杂着机油气味的浓雾让人睁不开眼,癫狂舞动的酒池里的人群让人侧不开身。到处是尖叫、嬉笑、骂声和交谈声,飞行器横行,跑车轰鸣。人行道边的低级机器翻动烤串,合成肉“滋滋”升起白色烟雾,浓妆艳抹的男人或女人的脸一张接一张扑面而来,擦肩而过时,狡猾的小偷翻动行人口袋。 “来点儿‘好梦丸’吗?”混混们兜售着“新货”,试图赚到今晚去“幻梦体验馆”的睡觉钱。妖娆的虚拟推销员则浮在空中,明艳动人,介绍一款新型情趣内衣。 这些令人恐惧的影子与飞雪重叠,正如忒弥所说,糜烂、混乱、癫狂……这个世界已经走到尽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末日前尽情狂欢。 但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一样。 如果末日注定到来,贺逐山只想和他在一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用什么也无法留住你,我的爱人。 我只能在这一刻,给你我所有的爱。 他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最终,在马路对面,在人海之中,贺逐山看见他。阿尔文刚下楼,正披着那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神色亦匆匆。 不知为何,贺逐山有种感觉,觉得他一定在找自己,他在开通讯器。果然,片刻后耳垂微微一震,白玫瑰通讯器绽开花苞,一收一张,仿佛阿尔文正在吻他,舔舐他的每一寸皮肤。 贺逐山没有接。 阿尔文若有所觉地抬头。红灯亮起,人群停下,车流涌动,光影穿梭。 但在这色彩斑斓之间,他们只能看见彼此。 阿尔文怔愣一瞬,嘴唇微动,像是对他说了什么。 但贺逐山听不进去,他不能再等了—— 他无视喇叭与尖叫,无视狂风与暴雪,横穿车流,肆意飞奔,跑得那么快,仿佛一只孤独的猫,毫不犹豫地扑进阿尔文怀里,回到主人身边。 他把阿尔文撞得向后一退,但对方顾不上吃痛,立刻张开手臂,同样急迫、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他。贺逐山把下巴搭在阿尔文肩上,阿尔文则低头,埋入贺逐山的颈窝。 他们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吞噬对方的呼吸。阿尔文感觉怀里的人在剧烈颤抖,仿佛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后怕。 滚烫的泪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的脖子全部打湿,又顺着皮肤向下滑落。 贺逐山哭起来没有声音。哭得那么痛,却无声无息。 阿尔文不知他在忒弥斯的领地里遇见什么,可是他们之间本就不需一言,他的所有,阿尔文全都懂。 “别怕,我在这里。”他摁住贺逐山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藏进怀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我就在这里。” 他终于带着哭腔说:“我很害怕,阿尔文,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尔文轻声哄道。 但贺逐山又说:“……可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不敢告诉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阿尔文,我很喜欢你——” 剩余的语无伦次的话全被吻含住,阿尔文托起贺逐山的脸,用尽所有力气恶狠狠地亲了他。 他的自卑,他的惶恐,他的所有丑陋的、罪恶的欲望与恳求。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禁锢你。 绿灯亮起,人海流动,提坦市街头又热闹非凡。 只有他们站在原地,在飞雪之下,不再管这世间其他任何事。 只需要尽情相拥。 *一条河蟹缓缓爬过* 作者有话说: 本章真的非常难写,我透支了我的所有情绪(小声) BGM(是的没错又有BGM!):first step by Hans Zimmer(显然我深爱星际穿越) 本章的河蟹在老地方抓,但我要研究下怎么发,因为它一直在被吞(沉默) ①②③④⑤全部出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喊;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这句大家应该都熟悉的
第93章 长夜(1) Tired with all these, from these would I be gone, 我已厌烦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Save that, to die, I leave my love alone. 但我一死, 我将留下我的爱人形只影单。 ——威廉·莎士比亚 人造太阳正炽热地悬于窗外。 它离地面是那样近, 触手可及, 仿佛能径直望见其表面从未存在的滚烫的火舌烈焰, 又能摸到地上被它拉出的人类的长长的灰影。 昏黄的光线便这样照进室内, 将这间冰冷的实验室染上生命的气息。 本杰明坐在窗边,化作剪影,轮椅上的身体是那样佝偻。 在他身旁,成排的营养舱向远处延伸, 整齐排列, 成百上千。 玻璃罩里躺着无数个“忒弥斯”。“她们”皮肤苍白,两颊醺红,头顶与颈后都连有粗细不一的数据管——“她们”是人造仿生人, 是一团无生命的有机组织, 是一个个容载体, 等待被主人写入数据。 本杰明专注于调整代码, 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光渐渐暗下来, 实验室被灰影笼罩,他才摘下机械臂与护目镜, 向后倚靠在轮椅里。 “你来了。”他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 天花板上的一枚小投影探头缓缓伸出, 光粒子汇聚, 忒弥斯出现。 她的身体很快凝成实影, 坐到营养舱边,有重量、有温度似的,仿佛她真的存在。 “不,不不,我说错了。”本杰明看了她一刻,抬手揉眼睛,露出和蔼的笑,“你应当一直都在。你总是来看她们,通过无处不在的程序流……唔,那便是你特有的方式。” 忒弥斯没有说话,测算台上的全息投影便静静旋转,那里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繁琐复杂的实验数据。在这沉默里,忒弥斯忽然发现,本杰明胸前垂着一串十字架项链,被夕阳一照,闪烁着熠熠金光,和游戏里一样,和神父一样。 “水谷苍介在‘废土之下’举办了一场大型表演赛,”忒弥斯开口,“希望借此收集更多的神经活动反应,构建逻辑链,充实‘源处理器’的‘基因’多样性。其中一个游戏副本,‘教堂血案’,以巴别塔最后一关为蓝图……游戏刚刚在第117区结束。” “是吗?” “没有人通关。”忒弥斯抢先道。 本杰明点点头,对AI的抢答没产生任何怀疑——或者说,即使察觉有异,他也漠不关心。近些年,他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除了眼前的实验,除了构建拥有赛博生命的下一个“忒弥斯”。 “你觉得,是否关卡是太难了呢?” “不,难度系数只有7.5。它并不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局面。” “是的,巴别塔从来不是‘无路可走’,”本杰明笑起来,“巴别塔的问题在于,它有太多路可以走了。但你永远不知道,你究竟会选哪一条。” “你喜欢这条项链吗?”本杰明忽然问,他注意到了忒弥斯的视线。 “您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忒弥斯不再看营养舱里的培养体,神情复变得漠然而疏离。 “你觉得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是因为你认为你的回答没有意义。”本杰明说,“但有时,我并不在乎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你如何看待她们?” 营养舱里的“忒弥斯”们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几乎非人。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掩女孩异样的精灵般的美丽。 忒弥斯久久凝视这一张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她们是另一个我。特指没有生命的……机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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