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足乌听得合不拢嘴,惊愕地回头望着易情,它听出他们口中所言的“香客”指的便是易情。 仿若在朝阳下晞解的晨露一般,观中众人对于文易情的记忆已然消融,不留一点痕迹。 易情却仍枕着手,望着天,一言不发。 槐树之下,祝阴笑意盈盈,道,“若是贸然将那香客撇在山下,说不准那香客会对本观心生怨怼,不若一直留在观中的好。弟子已将那香客安置,这段时日定会悉心照管,直到他伤愈。” 说这话时,他咧开一口贝齿,笑意却不和柔,反倒如毒蛇张开尖獠。几日前的夜里,他被易情暗算,被收进微言道人酿酒的葫芦里,附在了壶中的乌梢蛇上,甚而被易情打了个死结,挂在枝梢。所幸离了那葫芦后,封咒效力有限,他不一时便变回了人形。 那夜里,易情划断了除却他之外的所有人的缘线,故而只有他记得那夜里的奇耻大辱。祝阴气冲冲地寻上门去,见了在山径上失血过多的易情,大喜过望。可方想手刃寻仇,他却发觉只消对文易情有丝毫不利之举,心口便会痛得难受。易情在天书上画了千百条红线,将他俩名姓相结,他虽未生出对易情的柔情蜜意,却也万万无法对其痛下杀手。 霞绮云微,天边烧得一片火红。祝阴在霞光里微笑,心中却已在悄悄盘算。无为观人全将易情忘了个干净,唯有自己记得。乘着易情重伤,他要想法子将其囚于自己的石室中,永世不得下天坛山。 既然他杀不得易情,他便要易情绝望到自戕而死,如此他才算履了与少司命的约,才能再逢神君。 祝阴正在心里喜孜孜地算计,一个白影突而自槐枝头掠下,宛若一片飞雪,落在众人面前。 无为观众人猝不及防,大惊失色。天穿道长更是陡然一旋纸伞,煞气腾腾地将伞面拦在众人跟前。 站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位道服少年,白袖羽服,素衣如霜,左眼上捆了白绫,颈间垂着条铁链子。这少年虽有清眉秀目,可容色却更胜寒雪。众人见了他,不知怎地,心里竟似觉得隐隐有些熟悉,可又说不上来。 易情扫了他们一眼,从众人面上看出了惊疑与戒备之色,唯有祝阴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来…来者何人!” 微言道人不堪地叫道,厚重身躯灵巧地缩入迷阵子身后,钳着那懒惰弟子的双肩,直把迷阵子往前推搡。见易情神色不善,胖老头儿探出脑袋来,往地里唾了几口,虚张声势地骂咧道: “哼,不管你是谁,你不知这是甚么地儿么?这可是朝歌里久负盛名的天坛山无为观,除却月老殿外都是观中禁地,不得擅入!若是你擅入了,老夫…老夫便……” 憋了好一会儿,他面色紫胀,唾沫星子四溅,慌张地指着易情: “…便会叫一个叫祝阴的小子收拾你!” 粗壮的指头直戳到白袍少年面前,易情却一动不动,只拿平淡的神色望着他。微言道人如遭晴空霹雳,只觉这少年看着他们时,仿佛在瞧着画卷里的人物,眼里竟似有一丝哀悯。 秋兰掩着口,在后头笑:“这莫非就是漂亮师父说的那位香客?这样的俊俏哥哥,我可舍不得放走呀!” 众人瞧着易情,也满心疑窦。一个受了伤的香客,怎地会突地从树上跳下,落在他们面前? 突然间,那少年撩起袍摆,忽而跪倒在地。 无为观众人尽皆愕然,这举动来得突然,他们皆未料到。疏林斜晖间,艳红的霞光落入易情眼底,像一抹残尽的血迹。他闭上眼,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前,他背起行箧,踩着潮湿的山径,走入弥漫白雾,一步步地离开天坛山。 那时的他孤身前行,如今的他亦是茕茕孑立。十年前的一幕再次重现,他仿佛仍是当初的那个自己,可现今却已无人再记得他的名姓。 “…望师父恕罪。” 青白石砖冷硬,犹如一块坚冰。易情用额抵着地,一字一顿地道: “忘恩弟子文易情,即日便下天坛山。” 他已断了自己与无为观中人的缘线,如今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灵鬼官兴许还会再来寻他,那时的他最好无牵无挂,这样便不会有人会因他而死,为他受累。 易情喉头一哽,却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此生…再非无为观人。”
第七十三章 红线两人牵 风入疏林,槐叶簌簌翻卷,像不息的雨声。从灵官殿前出来,及膝荒草没过石阶,山路断在一片黯碧间。易情拾了根槐枝,当作黎杖,又捡起槛木边的褡裢,往山下一瘸一拐地走去。 夕阳染红了前路,从山路上远眺,能遥遥地望见沁江明镜似的水面。白晃晃的落日掉进了水里,像一只剥了壳的熟鸡卵。山脚下升起如纱的炊烟,那是他将要去往的地方。 “师兄。” 有人在背后叫道,易情倏然回首。 祝阴站在石阶上,抱着手,神色一片阴惨。浓厚的槐荫里,光点疏落地散在赤衣上,像一把细碎的金沙。 “您要走?是要从这天坛山中逃走?”祝阴对他讥讽地笑,话里带满了刺。 无为观中众人早已忘却易情的名姓,只有祝阴记得。非但如此,这名字于祝阴而言,已然染上深深恨意,刻骨铭心。 易情笑了一笑,捂着发痛的胸口,道: “我已与观中人无缘,此处再非吾乡,离开是应当的。” “看来,无缘的倒是祝某与师兄。”祝阴蹙着眉,咬牙笑道,“祝某在这儿候了您十年,您却要拂袖而去?” 昏黄的夕晖中,他双拳紧握,流风在其上盘旋。身为灵鬼官的他甘愿下天廷来入了这无为观中,便是想取文易情性命,如此便能应了少司命的约,从而得见神君。如今他心里仍在险毒地算计,自己离易情不过数步之遥,只消用烈风一卷,便能将其吹落山间,摔个骨断筋折。 可天穿道长等人并未行远,若是向易情痛下杀手,说不准会遭她阻拦。况且只消一动杀心,祝阴心头便痛得厉害,仿佛被尖利的玉觿狠狠扎入心口。 易情却向他勾了勾手,笑道:“那你要随我来么?” 祝阴脸红耳赤,咬着牙,久久无言。若是杀不得易情,往后他便只得杀尽天下妖魔。他想起石室里的神龛、典籍,那皆是他耗费十年,自人世间各处搜集而来的关于神君的物件,耗费极大心血。如今若突然叫他下山,他竟有些不舍。 “不必了。”祝阴稳了稳心神,冷笑道,“滚罢,滚得愈远愈好。只要杀遍天下妖魔,祝某还能再见神君大人,不屑杀您这龌龊玩意儿。” 方才跃下枝头,胸膛遭了震动,伤口处如遭火灼。易情捂着胸口,笑吟吟地道: “那成。再会了,师弟。下山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儿罢。” 红衣门生见他笑意里藏着诡黠,戒备心登时大起。易情朝祝阴微笑,笑容像是融化在了暖洋洋的昏光里。他说: “你不知道么?其实你已见着了神君。” 萧萧凉风穿过松林,吹进了祝阴心底,在一刹间拂乱了他的心绪。他的头脑霎时一片空白,一股震动蹿上周身,舌头像打了结,良久,祝阴方才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甚么?” 手脚突而变得很冷,流淌于周身的血似是冻成了冰。祝阴打着抖,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曾在宝殿中央易情扶过乩,那时易情说过,他很快便能再会神君。易情站在石阶下,仰头望着他,火红的霞光映亮了笑靥。 易情说,“其实,我就是文…” 话还未说完,祝阴便忽见他浑身一颤,旋即瑟索着捂上喉间。缚魔链像在窑中被烧透的黏土砖,滚烫火辣,倏然紧缚。易情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口齿间泻出呻吟。 他想说的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但看来这话触犯了禁制,他不得对祝阴吐露自己的身份。祝阴忽见他战抖着蜷身,心中愈发困惑。可听他低喘声颇为痛苦,又不似作伪。 “文…?”祝阴重复了一遍,迷惑道,“师兄想说何话?” 一个黑影忽从槐枝上扑飞下来,三足乌落在易情肩头,得意地叫道:“他想说,他就是‘文易情’!” 易情狠狠剜了那鸟儿一眼,三足乌自作聪明,却以为猜透了他的心思,咧着嘴,笑得愈发猖狂。 祝阴蹙眉道:“是呀,师兄大名不就是叫‘文易情’么?这早是观里众人熟知的事。他们如今虽已忘却,可祝某却仍记得一清二楚。” 缓了一阵,喉间痛楚渐平,易情喘了口气,又道,“我不是想说这话,我是说,我便是你要见的大…” 缚魔链忽如烈火般滚烫,紧缩的链身扼住了他的脖颈。易情低低痛呼一声,他本想说“大司命”这仨字,不想这依然涉了禁制。像有刀片子在喉中切磨,他出了一身冷汗,痛苦不已。 “师兄究竟想说甚么话?”祝阴眉头拧得更紧。 三足乌又叫道:“他想说,他是你小子要见的‘大师兄’!” 易情都要没气儿瞪它了,可三足乌却在呱呱大笑,偏觉得自己聪明透顶,体贴入微,有些话不消易情说,它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祝阴更听得莫名其妙,道:“这不也是自然的么?师兄早祝某入无为观,又是首徒,当然是祝某的大师兄。” 斜阳隐入树梢,天边只余下些微的黯光,像灰堆里暗红的火丝。易情气喘吁吁,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方才将手自颈中铁链上垂下,跳起来气恼地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了!” 他抖了抖背上包袱,趔趄着转身,白了祝阴一眼,道,“你好自为之罢。等你杀尽天下妖魔,再去央求你那神君见你一面罢。我走了。” 祝阴在他身后背着手,冷声道,“慢着,您还没将方才的话说清楚呢。甚么叫——‘祝某已见着了神君’?” 白袍少年在山径上慢悠悠地止了步,侧过脸,望向祝阴。这小子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慌忙,故作镇定,实则两腿都在微微战栗。 易情道: “嗯,方才你还有见他一面的缘分。不过嘛,现在已经没了。” 说罢,易情便抬脚踏入一片暮色中,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了。 —— 夜幕垂临,暗色淹没了落日残霞。 易情拄着槐枝,踉跄着在山路上缓慢前行。他挎着行囊,怀里揣着三足乌。鸟儿在他怀中不安地旋着脑袋,轻声道:“喂,易情。” 白袍少年低头看它,乌鸦说,“你说,我等会儿会不会忘了你?你划断了缘线,我总有一时会忘记你,就像那道观里的人们一样。” 它的眼瞳鲜绿,透着光,像夏荷上滚动的清露。易情想了想,道,“那我便走三步,要是三步之后,你将我忘得一干二净,我便将你放飞进林里,你说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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