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来了。”天书道。 易情对它无甚好感,叉着手笑道:“是啊,许久不见你这老伴儿,我来瞧瞧你了。” 天书说:“我是着实欢喜你来的,可你约莫心里不愿见我。”这话虽说得狎昵,影子的口气却自然而平实。易情听了,也笑道:“死了方才能见,那还是不如不见。” 平日里他虽能召出天书,在其上写画,可若是要涉及起死回生之事时,他才会见到这人形的天书。它究竟是甚么呢?是寄宿于天书的魂灵么?易情对此不得而知。 静谧的黑白世界里,他们分立两侧,黑雨凝结于空,光阴的流逝在此止步。 “你知道么?你死得愈多、愈快,那便愈好。”天书说,“你的魂神被抽离于尘世,岂不是更近神灵一步?何况尘世有诸多苦痛,你在那里留驻越久,就越会教自己遍体鳞伤。” 易情若无其事道:“那有甚么干系?活着本来就是要受伤的。照你的说辞,难道这世上所有人统统死了,就不会受苦,方才算快活?” 天书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但如今我也不愿同你辩驳。你不是赶着投胎么?身上的一件物事,拿来罢。” 冷汗忽而从额边淌下,易情抱住身子,道,“你想拿甚么?” 每回动用天书,他皆会失去魂神的一枚碎片,亦或是加诸身躯的痛苦再加一层。上上回复生,他失去了嗅觉,上回则被头痛所扰。他心里早有打算,若是再死一回,他就拿味觉来交换。反正不过是再尝不得美味珍馐,丢了也不可惜。 碎纸堆成的人形仿佛在咧嘴嘲笑,“你是不是想拿味觉来换?” 易情愣住了。 天书说:“我知道你又欲耍些小聪明,鼓捣些小技俩,想先挑些无关紧要之处牺牲。可我偏不会教你得逞,这回要取走甚么,全凭我说了算。” “这…还有这等事?”易情愣了半晌,跺脚叫道。“这不公允!” “有甚么不公允的?我是掌你生死的神祇,若你有疑议,那便将我从神位上踢下,自个儿做神去。”天书说,纸屑堆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易情的面庞。“总之,这一回…” “…我要你的眼睛。” “眼…睛?” 易情喃喃道,猛然捂上双眼。这便是这回复生的代价么?他并无祝阴操使流风的宝术,若是被取走双目,便真只是一位瞽人。 天书仿佛在笑,道:“对,我要取走你的眼,有甚么不妥么?” “不妥,简直十分不妥!”易情毛骨悚然,忙讪笑道,“天书老弟,你不曾读过内经么?那上头说‘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我瞧我俩往后还是个时常走动的关系,您这一下便要取了我眼,让我看不见你的俊脸,这着实不好。” “那你还想要我拿走你的甚么?心肝脾肺?”天书忽而冷厉地道,“文易情,别不识好歹。我予你生机,代价不过是取走你百骸一片,你还在此油嘴讨价!” 寒意陡生,纸屑如蒲蝶纷飞,天书的手臂散在空里,又化作雪片样的碎纸落在他身旁,黑白的世界里像下起了一场纷扬大雪。 易情惶然后退,眼眶处却忽而传来刀剜似的剧痛。他猛然睁眼,却见人形天书已飘然而至,凑在面前。纸片积成的五指犹如锋刃,刺在他眼周。 “不——” 痛呼声未能脱口,天书却已冷酷出言: “你的眼眸,我收下了。” 刹那间,世界中的明光熄灭,他坠入了一片黑暗中。 黑暗如羊水般将他裹起,易情发觉左目已然无法视物,他摸索着前行,恐惧冉冉升起。指尖触到了粗糙的纸页,天书在他耳旁冷情发问: “我已取了你的眼。那么,你要在何时活过来?” 这大抵问的是他要如何改易命理,以往他死了两回,以付出身体的一部分为代价,得以在天书上划去自身已死的记述。易情捂着失明的左眼,踉跄起身,咬牙切齿: “从我死时的前一夜开始。”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天书似是在翻动书页。倏时间,眼前如拨浓雾,烟水乍暝,无数光景犹如旋转的影灯,在他身边飞速掠过。天摇地动,易情脚下的土地如冰消解,他坠入深空。 他在朝着幽冥之处坠落,耳旁似响起呼啸风声。转眼间,他仿佛被抛进一处,脊背挨上柔软丝衾,潜渊蛇纹的绣被如流水般顺滑。易情倏然睁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寥廓石室中的床榻上。 他抬眼一望,无脸斑驳的神像正高耸地俯视着自己。易情打了个激灵,认出了这里是祝阴的居所。视界缺失了一块,他的左眼如蒙黑幕。 天书将他送回了死前的一夜。那时,祝阴邀他入石洞之内,他见识到了这小子堆满古籍的书斋,也见到了其所敬奉的古怪神像。祝阴似是对那神像顶礼膜拜,亲切地称其作“神君大人”。那一夜,他怀着复杂心绪入睡,与祝阴同床异梦。 而如今他正是回到了此夜,月如流霜,清晖自星辰般的石孔内落下。易情通体觳觫,此时只觉震悚。他震惊的倒不是展露于眼前的森然神像,而是—— 祝阴此时正伏在他身上,两手紧握住他的脖颈。 青丝泻落,面庞皓胶如雪,那红衣少年正俯向他,薄唇紧抿,仿佛心绪繁杂。易情难以置信地睁眼,缺损的视野里,祝阴紧攥着他的脖颈,双手缓缓收紧,仿佛要将他立时勒毙。 易情想要挣动,却发觉通体似被紧缚。低头一望,却见红绫犹如活蛇般游上他的身躯,将他死死束在榻上。 他猛然想起上一世他在石洞中醒来时的光景,那时他遍体尽是红痕,可他却不知缘由。原来是祝阴这厮在夜半时分悄悄爬到他身旁,那红绫缚住他四肢,还想乘机掐毙他! 呼吸渐趋困难,头上隐隐作痛,易情挣扎着道:“师弟…你不必这般叫早,我已醒了……” 一慌忙,他便管不住自己的口,总想说些俏皮话儿。祝阴垂着脸,沉默良久,方才低声道: “为何醒了呢,师兄?” “若是你一直睡着,就当这是一场噩梦,醒来便会忘,那该多好?” 紧贴在颈上的十指忽而一松,易情挣脱了桎梏,扶着床沿连连呛咳。他喉间刺痛尖锐,捂着脖子猛然抬头,道:“你又是甚么毛病,还想杀我?” 在上回死去之前,他记得祝阴先前还口口声声地说要还一命给他,怎么转眼间就似将这话抛却脑后?但再一看祝阴的神色,只觉他平静的面色里似蕴着说不出的苦楚,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白纸。 祝阴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微寒的苦涩:“祝某总是想着要杀师兄的。” 他俩有神鬼之别,祝阴是杀妖鬼的灵鬼官,因而易情对这话倒也不觉意外。 “上回你不是说了,还要还一命予我么?”易情瞪他,“怎的,如今却想赊着了?” “是啊,想欠着不还了。”祝阴顺着他的话道,“不知师兄可允么?” 易情望向他,只见他笑意浅淡,心里微动,忽而想起上一世。那时他被秋兰摇醒,虽见身上红痕,却无皮肉伤。于是他道:“我信你不会杀我的。” 祝阴一怔,“为何?” 这事还能问出“为何”?易情心里暗忖。自然是因为上一世祝阴不曾对他动手了。 于是易情朝他吐舌道:“也没甚么缘由。只是我觉得天廷灵鬼官向来须是言而有信的。我听闻你们那儿的头头…是叫龙驹罢?向来正颜厉色,严如鈇钺,若是你在他面前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是要被他们用桂木板打烂屁股?” 天廷灵鬼官之首龙驹,向来冷面无情,身披十数神铸兵刃,剑下所斩妖魔有流沙之数。非但三界妖鬼怕他,连霄宫众仙遇了他,也要抖上三抖。若非在神龛里瞧见了文昌宫第四星神君的牌位,易情几乎要以为祝阴供奉的神君大人便是这位龙驹。 果不其然,祝阴听了龙驹的名字,浑身不可抑止的一颤。他缓缓撑起身子,从易情身上离开,背过他迂缓地下了榻。 踏着革靴在石洞中徐徐踱步半晌,祝阴咬着牙,似是心焦意燥。他忽而顿足,转身望向易情,苦笑道,“师兄真是…总教祝某意扰心烦。” “师兄说得算是不错,却也算是秕言谬说。祝某想杀您,又不愿杀您。正因不知如何是好,才在这夜半时分在此踌躇。” 易情想了想,得意洋洋地信口胡说,“是不是不杀我,会惹得你心里不快,又会教你们灵鬼官被天宫其余人戳脊梁骨,说你们连一只妖怪也不敢杀,给仙班蒙羞?” 他不过随口一扯,祝阴却浑身如遭电劈,背着易情静立了许久,他才僵硬地转身。 “师兄果真心智近妖,祝某所思皆被您瞧得一清二楚。” “废话,我本来就是只快活小妖。”易情说。 祝阴踱步回来,又在榻沿坐下。他拈起红绫带缘,徐缓地抽开。易情只觉那绫带如蛇虺一般在身上游动,火辣里又透着一丝滑凉。片刻后,身上的禁锢皆松,易情躺在散落的红绫里,频频喘气,只觉死里逃生。祝阴垂着脸,翻玩着手中绫带,道: “您猜得不错,祝某的确是在忧心此事。师兄提到了灵鬼官之首龙驹,祝某忧心之事也正恰与他有关。” 易情猛然翻身,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盘着腿,好奇地望向祝阴。 疑问在他心里翻涌。为何上一世他最后见到祝阴时,祝阴泪落涟涟?那时的祝阴又为何离去,又在其后心口被剜,死在了那场滂沱黑雨里?易情隐隐觉得,他会在今夜寻到答案。 “师兄可知…七日杀鬼令?” 祝阴陡然问道。 易情愣了一愣,这个词儿听来耳熟。他似是在一月前与祝阴前往大梁城,被从天而降的灵鬼官白石踩在脚下时,听得他与祝阴的私语里提到过这个词。 “隐约知道,但不甚清楚。”于是他道。 月色如寒潮般流在两人身上,红衣少年神色静肃如霜。他说: “七日杀鬼令,意即——见鬼七日不杀,神与鬼同罪当诛。” 他的声音平静淡冷,直教易情打了个寒颤。 “这是灵鬼官中定下的规矩。千百年来,这道金规铁律不曾易改,无人能违。”祝阴露齿一笑,那笑里似透着几分酸楚,“师兄,你瞧我俩究竟共处了多少天?这些日子算来,想必已够祝某入刀山地狱十回了罢。” “可…我入门之后,不是已近三月了么?”易情冷汗直流,道,“照杀鬼令的意思,七日便该将妖鬼刈灭,为何我还活到了现在?” 朦胧间,他想起这大梁城中那个凄迷而惨烈的雨夜。要动用杀鬼令的条件是甚么呢?白石说,需定了妖体、鬼名,照常理来说,白石见了他后,七日内是要将他杀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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