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言道人?” 寒意从脚底升腾,他惴惴不安地唤了一声。“师父、迷阵子?” “秋兰,你们在哪儿?是吃酒吃多了吗,还醒着么?” 没有回应。 易情缓缓地后退,他仅出去了片刻,怎地便人去楼空了呢?他张皇四顾,堂屋只有这一扇竹栅门作出口。是趁着他去井边提水桶时,他们全都溜出来了么? 还是说,他们是在诚心要作怪自己,躲在黑暗里一声不吭,等他入了屋,再高声大叫着惊吓他? “三足乌,玉兔,你们在屋中么?”易情惶惶不安,再度叫道。 雨音萧瑟,瓦顶间传来淅沥的水珠垂落声。易情放下木桶,蹑着手脚迈进堂屋里,长天里有些烟濛濛的月光。他借着晦暗的月晖,隐约发觉整间堂屋里都在落雨。 瓦顶上的破洞似是不少,雨珠在身旁飕飕而下。雨水漫到了履边,不知怎的,却似是有些温热。 易情挨着墙,小心地走过去。屋中很暗,他踢倒了几张交杌,靠到了水漉漉的窗边。合上直棂窗,滂沱雨水不再泻入屋内,可天顶上还在漏雨。易情忽而觉得不对,定睛一望,却见湿渌渌的窗棂上流淌着雨水。 那雨水是黑色的,像稠黑的墨汁。 黑色的…雨?易情陡然失色。 他忽觉不妙,赶忙抹净了手,摸到台边,从屉子里取出火镰与火石,从桌腿上掰下一小木片,敲燃了后点着。黄蜡烛已然湿透,所幸墙角有些未被溅湿的枯枝,易情把木片扔进枝堆里,生起一簇黯淡的火。 火光映亮了堂屋,易情却如遭雷轰,一颗心沉入了黑暗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鲜红,屋中已然化为血海。梁木滴着血,与雨珠一齐落进血泊里。 方才正围坐在长桌边胡吃海塞的人们,如今却一个也没坐着,全数瘫卧在地。只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便变为尸躯,泯灭了生气。 非但如此,瞧那凄惨的模样,那已不能称作“人”。易情从衣饰的残骸中勉强辨出了几个,那雪纱裙是天穿道长的,那宽厚鹤氅是微言道人的,还有迷阵子的袴褶、秋兰的鹅黄衫子…易情从地上拾起三足乌与玉兔,发觉它们身上开了几只森然血洞。鲜血淌满了双手,易情悚然战栗。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一个噩梦,可这噩梦又太过真实,教他如陷泥沼。 所有人如蜂窝一般溃烂的尸体,此时正摆在他眼前。
第四十七章 杀意何纷纷 暗惨惨的堂屋内血流成河,火光摇曳,映出妖魔一般狂舞的影子。 易情魂惊魄惕,半晌难以动弹。他撑着纸伞,小心地趟过血泊,颤着手摸过所有人溃烂的手腕,皆没察觉到一声脉搏。 众人死相极惨,简直可称面目全非。秋兰白净的脸庞已然变成一片坑洼烂泥,仿佛被万亿只小虫咬噬过一般,黑森森的血洞遍布身躯。他几乎寻不到有哪一具躯体仍成人形。 是谁于片刻间将一室人尽皆杀死? 易情仓皇四顾,可暗灯烁烁,仿佛四处都潜伏着鬼魅幽影。他忽又觉得不对,抬头一望,黑雨正从瓦顶隙间垂落。 他犹豫稍许,试探着将手伸出伞缘,以掌心接住低坠的黑雨。 一刹间,剧烈痛楚袭来。仿佛有人以剑尖刺破手掌,厉鬼以长獠扎破皮肉。 易情悚然震惊,他望向自己的手掌,却见得一片血流汩汩。黑雨竟如利刃,将他血肉侵蚀殆尽。 杀害观中众人的——正是这黑雨! 它犹如化骨水,穿透瓦顶,将诸人溶化在漫漫夜幕之中。易情惊疑不定地望向手里攥着的皮棉纸伞,纸面光洁如玉,似泛月辉。那伞仅容一人,却是这滂沱黑雨里最安全之处。 霎时间,易情如醍醐灌顶。这定是某种杀人的宝术,有人以宝术降下了这黑雨。只有他撑开了天穿道长的神伞“定风波”,方才得逃一劫。但伞面上光泽已开始黯淡,天穿道长丧命,失了主人后,纸伞也威力大减。 易情仰头,只见伞面上隐透出一片漆黑,黑雨要渗下来了。 他得抓紧时候奔逃,降下黑雨的罪魁兴许还在这附近。他不知为何那人、亦或是妖要对无为观中人下毒手,但在弄清其真面目之前,他不能随意丧命。 撑着纸伞,易情冲出堂屋。仰面一望,他却几乎心胆俱裂。无垠的黑云笼盖在上空,墨汁般的黑雨骤然倒倾,在山野间几乎汇作汪洋。 突然间,他开始担忧起祝阴。观中诸人已死,但祝阴又在何处?那师弟还活着么? 易情撒腿疾奔,落地的黑雨溅起,将他的腿脚烙出血洞。是谁降下的这场可怖的雨,那人为何要取他们的性命,究竟又藏在何方?无数疑问在他心中盘结,生成宛曲枝蔓。 跑下落雨的山径,易情穿梭于溶溶水雾间,暗了灯火的廊庑寝寮、幽森森的衍庆殿、悄无人息的斋堂,他一路狂奔,张皇四顾,却不见半个人影。降下黑雨的元凶不曾寻见,他却也没见到祝阴的踪影。 奔到山门边,他只见得千嶂杳冥,万山叆叇,茫茫雨水里竟无一丝人声,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 突然间,一阵无边的寂寞与恐惧涌上心头,易情呆呆地撑着伞,立在雨里。 “祝阴…祝阴!”他叫喊出声,“你在哪儿?甭管是死是活,你给我出一声!” 喊声消寂在喧阗雨声里,无人应答。易情缓缓四望,可不管看了几遍,黑夜里仍无半个人影。 黑暗里仿佛浮现出祝阴的笑靥,他似乎又看见了今夜里向他流泪的祝阴,晶玉样的泪珠滑过面颊。那时的祝阴仿佛下定某种决意,毅然转身离去。 他讨厌祝阴,祝阴约莫也是厌恶他的。可既然对他心生厌憎,祝阴为何又会在他面前落泪?他兀然回想起祝阴为他端来的热腾腾的饭食,想起那红衣门生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听他贫嘴时微笑的模样。祝阴好像一直在他身旁打转,不知觉间,他仿佛多了一个影子。 易情徒劳地奔走,最终只得疲累地挨在槐树旁,长长吁气,仰头望天。 可这一望,他的视界里却忽而闯入一抹鲜红。但见高耸的山门间,中门的石匾上挂着一道赤红的绫带,像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绫带上悬着个人影。有人被高高挂起,了无生气,浑身沐浴在决河似的黑雨中。 易情惊心骇神,手里的纸伞险些持不稳。他望见了那一袭红艳如火的道袍,系带上悬着的枣木牌摇摇曳曳,已然被骤雨打湿。 他闯入雨中,叫道:“祝阴!” 祝阴被吊在雨里,安静地阖着眼,睡着了一般。有红玛瑙珠子似的水滴从他脚尖垂落,在地上洇开一片鲜红,像开出了一朵朵胭脂花儿。 “喂,祝阴!你怎地了,听得见我的话么?祝阴!” 易情一迭声地叫他的名,他却始终不应。祝阴是天廷的灵鬼官,有横折千万强敌之力,究竟是谁将他吊在了这里?他又为何不应自己的声? 一时间,易情心跳如擂鼓,他在山门间焦急地踱步。思来想去片刻,他着实没法子了,便只能运起“形诸笔墨”的宝术来。他在石柱上画出一柄尖利小石刀,剥下一块石料,脱手掷出。 石刀疾飞而出,划破雨幕,将那红绫割断。祝阴的身躯坠了下来,易情忙用颊夹紧纸伞,飞奔上前,拼足气力接住这师弟。他先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在黑水里,趔趄几步方才站稳。接住祝阴之时,他心里猛地一沉,因为那身体凉如坚冰。 “师弟,醒醒…师弟!” 易情摇着他的身体,颤声喊道。 但他没等到祝阴转醒,因为只轻轻地一晃,祝阴便在他手里裂散了。两截身躯砸落在雨花里,易情望着满手的猩红,惊心破胆,久久无言。 祝阴被利刃拦腰斩断,血肉模糊地掉在他脚下。这师弟的心口处开了个碗口大的血洞,似是有人将其心脏剜出。 呼吸忽而变得粗重,易情望着眼前惨景,如鲠在喉。头顶传来沙沙淅淅的雨声,他抬头一看,却见纸伞被黑雨浸透,可怖的雨水将要渗落下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无为观中除他之外的所有人皆会丧命于今夜?易情颤抖着干笑,无人来解答他的满心疑窦,因为观中此时已无一生人。 片刻之前,他们还围坐在堂屋中,你争我抢,吃着一桌寒碜的饭菜。天坛山上日子清贫,连今夜的饭钱也是微言道人咬着牙从钱袋子里抠出来的。他们连着吃了几顿霉米稀粥、刺槐花饭,才东拼西凑成这一桌小菜。所有人都十分尽兴,就连天穿道长也饮了些水酒。 可转眼间,众人尽数死于他眼前,他如坠五里雾中,仿佛在一个漆黑的噩梦里彷徨。 易情干瘪地发笑,死寂的山野里,仿佛只有他在呼吸。群山犹如连蜷的囚笼,将他监困。 “算了,独活也没甚么生趣。”易情咬咬牙,嘟囔道。他环顾漆黑的四野,索性放声高喝。 “…杀人的凶犯!” 密雨霖霖,雨声犹如白喜时的丧鼓,嘈切作响。易情对着黑夜,厉声道: “给我出来!” 他唾了几口吐沫,果然不见寂寂深林里有任何动静。 “没种露面么?你个杀千刀狗入的腌臜玩意儿!” 易情喊得声嘶力竭,喉口肿痛火辣,不知过了许久,四处还是只有他孤寂的回音。于是他咬牙切齿道: “我不知道你躲在哪儿,又是为了甚么而杀了咱们观中人。下回再见时,你说不准已忘了此事,可我会永远切记在心,刻在骨里!” 黑魆魆的树影轻轻曳动,夜幕里仿佛藏着千百只鬼魂,在静静地聆听着他怒不可遏的吼叫。 众人溃烂分裂的尸躯,弥漫的血海…种种凄惨的光景在脑海中拂掠,他想起天穿道长暖热的怀抱,想起微言道人古怪的俏皮话,仿佛望见祝阴在月下向他泣涕涟涟的模样,一切都如梦似幻,化作泡影,似有一团炽烈的火在心头灼烧。 如今一切已无可挽回,他只能借死还生。 “我是睚眦必报之人,是最厉害、却也是最无情的神仙。” “下一回,我定会找到你。然后…” 易情嘶声道,眼里血丝遍布。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雷轰电掣,树影飘摇,天坛山上风雨凄迷。他倏然丢下了纸伞,只身走进了漫天黑雨里。
第四十八章 杀意何纷纷 眼前忽而水墨漫溢,世界倏然黑白分明。长天、远山,世上的一切化作浅浅淡墨,唯有流淌的鲜血依然艳红如火。 易情猛然得知,他已死了。他垂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尸首躺在身后,浸在黑雨里,溃烂如泥。祝阴倒在他身旁,神色依然安谧,仿佛只是入梦了一般。 他又死了一回。在他面前,血水忽而开始涌动,天书宛如斜阳,在血泊里冉冉而出。纸页碎裂如蝶,渐渐堆积成人形。与上回一般,易情眼前如蒙白翳,看不清天书形成的那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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