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阴素来最忌恨文坚,这厮曾在的文府曾骗自己宝术,剥自己皮肉,此时听文坚发话,它已然大恼,道,“你是疑心老子不可御风而行?” 说罢,它鼓足一气,似离弦之箭一般上蹿,云气荡然而开,其身影在空中画出一道赤虹,几人赶忙抓紧天磴,生怕被气浪吹跌。重天上着翠羽帔、云纹绣衣的天女惊叫着四散而开,如被大水冲乱的蚁群。 可烛阴气势虽猛,却挫败于羡天。那天关处似有一道无形屏障,让它的进势戛然而止。只见得烛阴笔直的身躯忽而蜷缩如球,肉身似被滚水浇烂,一刹间,白雾弥散开来,充塞天地。 待白雾散去,几人方才见得烛龙在向下跌去。它一面坠落,身上血肉一面剥离,待落下中天,已然变作一具白骨。骨架坠进人间,在茫茫云海中只掀起些微波澜。 不知过了许久,一条赤色小蛇叼着祥云,艰难地摆尾上游,到了小泥巴眼前,破口大骂道: “戴冠猴儿!你坑害老子!老子一到羡天天关,鳞肉皆烂,非但冲不上去,骨头还掉下了凡间紫金山。现在好了,我做不成烛龙,只能做一条缠杀你的长虫了!” 文坚冷冷道:“是你过分火燎心急,飞蛾扑火,关易情甚么事?” 小蛇怒气冲冲,狂咬文坚脑袋,于是小泥巴方知连气吞山河的烛阴也要败于天磴神威,只得打消了舞弊念头,老老实实地徒步走天阶。 然而这过程毕竟是痛苦的,几人向上迈步,只觉浑身似被铁瓮碾过,神智混乱,几近崩溃边涯,每一步皆似过了百年般漫长。 日月如跳丸,时日如飞梭,几人在天磴之上艰难跋涉,总算是将去往羡天的路途走去一半。 遥遥的可见羡天的影子,皎如铜镜,高悬云端。剔透冰棱于空中周旋,宛若流雪。一行琵琶骨上穿了缚魔链的流犯这灵鬼官的押解下步履艰难地行过云梢,小泥巴见了那景色,愣神道: “那些是何人?” 鸠满拏答:“是犯了过错,被打作妖躯的星官。下场好些的,灵鬼官会将他们押解至低重天作苦力,若是坏些的,便拿去作炼丹炉灰了。” 小泥巴打了个寒战,看来妖怪在天廷着实不受待见,也无怪烛阴虽在凡世兴风作浪,在中天之上却只能做他的一条坐骑了。 想到此处,小泥巴忽问:“鸠满拏大人,我听福神大人道您曾是精怪,如今却上天廷来,要紧么?”他担忧地看着鸠满拏,“灵鬼官会不会放狗来咬您?” “说甚浑话呢。”鸠满拏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精怪’这词说对也不对,往时我还曾是鬼王呢。只是我在众妖中不讨好,遭他们放逐,如今妖里在新推举鬼王,我同它们已无关系了。灵鬼官要算账,也决计算不到我头上。” 小泥巴低头看了看烛阴,这厮贪婪地舔着他衣衫上洇出的血,吃得极欢。他弹了一下蛇脑袋:“不中用的玩意儿,瞧你在天上做牛做马的,不如回红尘里当鬼王逍遥算了。” “放屁,鬼王有甚好做的?”烛阴被弹得头晕目眩,怒得一口叼住他,“老子要做太上帝!” “你不愿做,让给我做算了。”小泥巴嘿嘿笑道。 他们接着上行天磴,苦楚愈发加剧。在痛楚之间,鸠满拏咳着血,忽笑道,“说来这数百年间,中天宫不乏才知过人、九死不悔之辈,他们中的一些人亦选择了攀天磴,只是百年了,不曾有人回来过。” 小泥巴正将烛阴缠在臂上,闻言,心头一紧,对鸠满拏打哈哈道,“说不准是他们在上头做了大官,不屑向咱们通禀呢。” 鸠满拏含笑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仰首望日,怀念似的道,“我如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真真、青岚、冢伯婆和筋竹,还有许多人一个个地离了中天宫……” 小泥巴默默地听着他叙话,天磴漫长,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天,便不会太难捱。只是天磴上忽有一道刻痕映入小泥巴眼帘。 那是一个名字:“青岚”。 霎时,小泥巴心头一动,这不便是鸠满拏方才提及的离开中天宫的同僚么? 鸠满拏望着穹窿,倒未发觉脚下天阶上刻着故交的名字,那级天磴也很快被他们甩至身后,没入云海不见。 再行多几步,小泥巴又见天磴上留着名姓:“筋竹”。 “真真”和“冢伯婆”紧随其后。这些刻痕宛若经久未变的伤疤,盘踞在石磴上。刹那间,小泥巴的心头被狠狠揪紧。他曾听文坚说过,天磴上积着累累白骨,在石级上留下名姓之人,便曾绝命于此。 雾海翻腾,其中似淌着洋洋河水。天壤宁静,仿佛昌福净土。小泥巴却忽觉风极寒凉,耳中风声再不似仙琶魂钟,却如幽魂悲泣。 “……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们否。”鸠满拏笑叹道,这时他转头望向小泥巴,道,“兴许咱们攀上羡天,就能瞧见他们在那处歇脚了,你说是么?” 小泥巴心酸,却道,“是,越往上走,您能瞧见的熟人就越多哩。” 他咬紧牙关,口中弥漫开一片血腥味,明知是不可能之事,却仍笑道。 “在九霄之上,他们定在那里等候着我们到来。”
第五十五章 弱羽可凭天 痛楚好似藤蔓,攀附于周身。血肉如雪片,从身躯上剥离,簌簌下落。 羡天虽在眼前,小泥巴却如负磐石,半步难移。仅行一重天,手脚已弯折变形,鲜血淋漓。腿肉似被无形的猛兽噬咬,仅有碎骨堪堪相连。 突然间,他的腿骨折断,身子向后歪去,即将摔下天磴。文坚最先察觉不对,赶忙回身一把拉住他腕节。 只是连文坚的手也几近断裂,五指如薄纸,只轻轻一拉,便碎断消融。文坚拉不稳他,惊见小泥巴依旧往后摔去。 这一跌说不准会骨碌碌滚下一重天,前功尽弃,正在两人心急如焚时,一双手忽从背后伸来,稳稳托住脊背,将他们的身子在天磴上扶正。 “累了?” 鸠满拏和煦笑道。 两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他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激。几人接着往上行,只见羡天关现于眼前,云山夹峙,奇石磊磊。那山晶莹剔透,仿若水精。数个着夹绵甲的卫士提梭枪长牌把守着,壁垒分明。 文坚神色紧张,道,“要入羡天,身上受的神威更重。同时,要越天关,作为过路费,需向重霄奉纳一件身上的物事。” “甚么身上的物事?” “意即你身躯的一部分,手脚、眼耳口鼻、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甚至魂心皆可,唯有如此,方可过天关。” 小泥巴心里打怵,他觉得人身上的物件样样紧要,难以割舍。这时却听得鸠满拏道:“且过关罢,过路费往后再说。” 他们进了羡天,阍人看过他们的枣木牒,知他们是自中天来的星官,倒不觉奇怪。因下方常有星官步天磴而来,只不过常中道折戟,过了关后不久便没了性命。入了羡天,但见长空万里,冰花盛丽,此处犹如万花镜,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数以亿计的冰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镜面,每一片冰镜上皆映出他们曲曲折折的影子。 过了羡天关,天磴依然往上延伸。小泥巴松了口气,道,“甚么代价,看来是自己吓着了自己。咱们全须全尾地走进来,也不见他们叫咱们交路费。我见如今身上压的神威虽重些,可还能忍受得来。” 文坚却脸色苍白,望向鸠满拏。 小泥巴转头一看,得意的神气即可散了,只觉骇目惊心,震悚不已。只见鸠满拏身遭血浸,素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肩膀处的两臂齐齐断去。 “鸠满拏大人!”小泥巴惊叫,过天关前,鸠满拏虽身披数创,却决计没有这般重的伤势。小泥巴焦急地发问,“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鸠满拏面无血色,却仍笑答。 “我方才也说了,不必忧心路费,我已替你们垫了。” 没了双臂,先前松快的气氛也沉重下来。只是有小泥巴和文坚两人在旁帮扶,鸠满拏行路倒无大碍。几人饱经风霜,顶着满身疮痍,终至从天。 从天云如绒花,香雾飘散,看着平静安宁,却有无数凶兽于其间蛰伏。山萧鸟屈足而飞,以利喙啄人;神狗足乘雨龙,展翼掀风;帝江形如黄囊,向他们左冲右撞。大鵹的利爪向小泥巴猛抓而来时,文坚用力搡开了他,自己的胸膛却被抓透,留下几个见光窟窿。 小泥巴心惊不已,扶抱着奄奄一息的文坚。其魂心虽未碎,可性命却岌岌可危。文坚血流甚重,他心一横,咬破手腕,覆上文坚口唇,将鲜血渡入。 渐渐的,文坚似有了些生气,可这厮毕竟不做让人放心之事。到了更天关时,文坚竭力撑起身子,对阍人道,“将神威加诸于我身罢,若需过路费,也从我身上索去。” “这……这怎么成?”小泥巴急道,鸠满拏亦摇头。 “我本来便无所谓上天磴的,只要能送你走到最后,我便心满意足。” 小泥巴咬牙,却一言不发,先扶着文坚过了天关。他发现一事,若是献身的执念够大,天磴便会遂其心愿,夺其肢躯。 待行过天关后,文坚始觉不对。他四体俱在,完好无缺,定是有人代偿了代价。 转头一看,他当即惊心骇神,只见小泥巴虽看似毫发无损,双眼却无神,仿若两只黑洞。小泥巴竟是将双眼付作了代价! “易情!你的眼……” 文坚虽惊惶,小泥巴却从容笑道,“已付予天磴了。不打紧的,我与你们不同,即便做了瞽者,也可凭宝术以流风探查四周。” “你……本不必如此。”文坚道,悲戚地垂眼。 小泥巴却说:“我希望我们三人共上九重天,一个也别少。” 年岁无情推移,他们在天磴上消磨去了许多时光。晨曦漾空,云呈涡纹,天幕如揉皱的缎子,几人支着女夷木杖,艰难跋涉。落日像澄黄鸡子,余晖蒸熟视界,天河炫丽,似火树银花,他们披星戴月而行。 他们行过之处,血珠点点滴滴而落,如开了一路梅花。在这餐风宿露的久长旅途中,小泥巴忽忆起凡世里的往昔。光阴如流水,在他们的登天之途中仍在无情流逝,如今他去地愈来愈远,人间也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在离当初的无为观也越来越远。 他忽而难过极了,上了中天后,他明明有了仙躯,心却仍似纸糊一般脆,现今更是被泪水浸软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人正行着路,他忽对文坚道: “我想家了。” 文坚说,“可我一点也不想。” 文坚的家是文府,那里魔窟似的,换成是小泥巴,他也一定不会挂念。 “我想念无为观,因我怕我会忘记它。凡世已不再留有它的痕迹,我若是将其遗忘,它便是真的死了。”小泥巴说,求助似的望向文坚,“你说,待咱们能回乡之时,那儿会不会荆榛莽莽,荒凉得寻不着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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