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坚变了,小泥巴也变了。许多时候,他也不干活儿,只坐在摊子上,凝望着对街的旗亭,看着莺莺燕燕在其中钗横鬓乱地经行。 那旗亭是属醉春园的,有不少细腰舞女在其中逗留,其中有一位尤为吸睛。她有着素净的脸庞儿,袅弱身段,戴捻金雪柳,一对凤眸冰雪似的清冷。每日清早,她会打开槅扇,皙白的手如玉,在日光里熠熠生辉,如瀑的黑发自肩头垂落,如古画里的娇慵美人。 小泥巴日日瞧着她,却教文坚发觉了此事。文坚心里疑惑,莫非这厮是爱上了风尘女子? 他也见过那女子一二回,兰若一般素雅,看着教人十分舒服,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眼熟。 喜欢便喜欢了罢,文坚想,毕竟小泥巴方才历经与亲朋隔世之痛,兴许心里有了牵念,便能不在感遇伤怀,遂也略宽了些心。 可小泥巴常愁眉不展,文坚便去寻福神,问道,“大人,不知哪件符可纾解心中郁塞,我见易情郁郁不乐,欲给他画了,煎水服下。” 福神正在酒肆里大吃着美酒,把玩着手里的欢喜佛,这小玩意儿近来风靡街巷,也不知是谁雕的,很是精丽。他想了想,醉醺醺地道,“会雷神咒倒可清心,不过效力强了些,你画时记得添些抑止的符字,再给易情用。” 文坚点头,“若您见着易情,也同他道一声此事,用些符法佐心神,其实也不算得坏事。”他乘着小泥巴未回,先将符画好了,放在书画摊里。 小泥巴偷溜出去的次数愈来愈多,心思仿佛再未放在书画摊上。文坚曾见小泥巴偷偷溜到对街,在后门同那姑娘悄悄叙话儿,小泥巴伸出手,握着那姑娘的玉指,轻轻晃了晃,脸上红了一红,似被日头晒得熟了。 过了几日,文坚在书画摊子上埋头画近来卖得热的治万病符,却忽见得一戴高巾帽、着织纹衣的纨绔公子鼠祟而来,张望片刻后,偷偷摸摸地问文坚道: “喂,你,这儿卖那种符咒么?” “甚么符咒?” “别装蒜了,就是那摩腹补腑咒。”纨绔公子悄声道,“你这儿有没有?给我来十张。” “不曾听过,是甚么玩意儿?”文坚发懵。 纨绔公子不耐,从袖里取出一张绉得失色的黄符,做贼似的揉作一团,丢给文坚。文坚展开一看,但见那符奇离古怪,歪七竖八,仔细一辨形貌,却似反画的信符心咒。信符心咒用以专凝一意,若是反画,那便是散神聚心火。文坚蹙眉,问道: “这是做甚么用的?” “还能有甚用处?自然是用来……”纨绔脸上飞红,贴他耳边,同时从袖里拿出一样小物件,是只雕得精致的欢喜佛,男妇相叠,栩栩如生,一面给文坚示意,一面挤眼道,“壮肾补精。” 文坚默然无语。 “我不做这生意。”他道,将黄符揉起,欲丢还回去。可那纨绔子弟似是急了,慌忙捉他袖,揽着他道: “仙长,我知你画的符灵验,别急着拒我的请托嘛。你瞧见对楼的那风月女子了么?” 文坚顺着他伸出的手指一望,却见一个秀丽姑娘倚阑吃酒,一身珠翠泛着清光,却是小泥巴看上的那章台女子。 “看见了。”文坚答道,心里却一紧。 “爷瞧上她了!可那是醉春园里远近闻名的女校书,怀珠抱玉,我却弄不得几点臭墨,如此一来,只可教阳气足了,弄她个快活要死,方才能教她瞧得起我!” 文坚皱眉,口里却道,“看你心诚,我便帮你一回罢。” 那纨绔大喜,从袖里摸出碎银,甩在桌上,“多谢仙长!” 白衣少年取出黄纸,提笔蘸墨,却酝酿着别一番心思。那姑娘虽是风月场人,却挂在小泥巴心上。他窃将信符心咒正画,又添几道静心平意的符字,那符遂如一剂猛药,这回休说是床笫抽努了,若是用在身上,裆里的二两肉都已然报废。文坚面无表情,将画好的黄符递给那纨绔,道: “烧入水中,吞服。” 纨绔接了黄符,欢天喜地地走了。文坚冷哼一声,将其原先带来的摩腹补腑咒揉作一团,丢到角落里。 与此同时,醉春园后门处。 那方才正遭文坚与纨绔公子议论的那姑娘提着裙裳,临急临忙地下了楼,奔向园门。 她钗横鬓乱,可见了候在园门处的那少年的身影,登时喜上眉梢。 “公子,你来了呀!”她笑盈盈道。 那等在园门处的少年正是小泥巴。一件翻领绣衣,一对利落云履,更衬得他英挺俊秀。小泥巴见了她,亦笑道,“行香姑娘,莫跑得这般急,若是跌着了,伤着脸蛋儿可该如何是好?” 那被他唤作行香的女子却先紧张兮兮地牵住了他的手,轻摇道,“那物件你带来了么?” 小泥巴道:“带来了,统共五十只。”他提起脚边的布囊,从其中拿出一只欢喜佛,悄悄塞进行香手里。 行香把玩着,爱不释手,面泛红霞,赞不绝口道,“你这雕欢喜佛的手艺甚好,非但是咱们园中姊妹,来园里的相公见了,皆爱不忍释,甚而有打茶围费了千金,却专程是来求你这欢喜佛的孤老,下回你再雕些来可好?” “姊姊是我恩客,要多少便有多少。”小泥巴笑道,点了点行香递过来的银子,心里满意,这比他们老老实实地卖符挣来的钱多得多。有了这些银子,无为观的修缮便再不成问题。 他携着银子回到书画摊上,文坚却不在,只福神一个在那儿赏着新进的侧理纸。福神见了小泥巴,朝摊子上努了努嘴,笑道,“文坚说,见你近来悒悒不乐,便画了道符,给你煎水吃。” “他这是大费周章。”小泥巴叹气,“我哪儿悒悒不乐了?我快活得很。” “吃了便吃了罢,权当他一片好心。免得他往后絮叨你。”福神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臀,又往街上走去,不知去何处逍遥了。 小泥巴既听他如此说,便也在摊子上寻起文坚给他画的那道符。他在角落里寻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黄符,料想这玩意儿定是给他备的了,便草草一看,丢进铜壶里烧了水吃下。一面吃水,一面无奈地想,莫非文坚是见着了他和行香碰面的模样,大发醋意,才教他吃些静心符纸? 他同行香见面,不过是为了做欢喜佛雕的生意。他闲来无事,便学了手木刻本事,雕些活灵活现的小木人儿去卖,其中欢喜佛卖得的银钱最多。行香是他寻到的生意人,他同她见面,看似是牵手私语,你侬我侬,实则是偷偷在袖里传递欢喜佛,瞧那木刻雕得如何。 想到这儿,不知怎的,心里忽升起一股火燥。小泥巴皱了皱眉,这感觉从所未有。 他一个激灵,掀开铜壶一看,却见黄符软绵绵地漂着。这时他仔细看了,方才惊觉那并非平日常见的信符心咒。 小泥巴大骇。 ——是补精的摩腹补腑符! 夜里,文坚方将欲供奉在无为观里的多伽罗香备好,把衾褥掸了干净,却见得小泥巴走进摊棚里,红着脸,道。 “我近来常去与一位醉春园的章台女见面,你知道么?” “知道。”文坚神色平淡,低头叠着衣,“你去便去了,有了心上人,我又不会怪你。你只需记得修了无为观后,再回中天便成。” 小泥巴驳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 “那是甚么?” 文坚总算抬头看他。月色里,那墨色的眸竟似噬人的口,教小泥巴一阵心寒。小泥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是我做生意的伴儿,一开始,我瞧她的眼生得有些像师父,便试着去寒暄了几下,往后便不过礼尚往来,从未逾矩。” 听了这话,文坚若有所思。他总算明白那女子身上的谙熟感从何而来了,原来是生得似天穿道长。 想到此处,悲哀却油然而生。小泥巴的心终是放不下故人,哪怕身在重天,却也仍牵挂凡间。 “你与我说这些话儿,又有甚意思?”文坚冷淡地道,上了榻,翻身背对他,“你爱和谁好便与谁好,我只是你的同侪,你的搭档,犯不着过问你这些事。” 摊棚里却静了一瞬,风如轻轻的呼吸,悄然钻进挂帘。 “可我却……不这样想。” 忽然间,身后传来低弱的声音。文坚愣了一下,回过身去。 皎皎月色里,小泥巴站在榻前,形单影只。他只着单衣,脸上浮着酩酊似的晕红,正是少年郎的模样,虽清芬淡雅,却眼波泛漾。 摩腹补腑符犹如烈火,在肚中灼烧。小泥巴难以启齿,不敢说这是他白日里拙笨犯下的过错,将文坚扔在角落里的废符认作了信符心咒。先前画下的红线仿佛圈套,教他步步深陷。他端着仅余的可怜的自尊,欲将自己的糗态深埋心底。 可言语却像出笼的鸟儿,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小泥巴支吾道,“我近来……在醉春园……探听了一些趣事,又想着,若是上了中天,说不准便无暇再做了,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文坚错愕地问,从榻上半支起身子。 由摩腹补腑符燃起的烈火蹿上脑际,吞噬了神智。全身燎烫着,如有万蚁噬咬。小泥巴颤抖着解衣,轻衫垂落,委顿于脚下。他走向文坚,道: “……云雨情。”
第五十二章 弱羽可凭天 文坚一点点睁大了眼。 小泥巴说的话,他全然不能理解。然而一见小泥巴那赧然羞红的脸,却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一明白那话中意涵,文坚便怒道: “你说的甚么荒唐话?你脑子被驴蹶了吗?” “怎么不明白?我也活了这把年岁,在凡间早该成家了。这段时日我常去醉春园做生意,那儿倒是有不少替人顶屁股的小唱,他们给了我些图册学着,该懂的事儿我早已懂了个七七八八!”小泥巴气恼驳道,声音到后来却细如蚊蚋,他赤着身子走过去,脸烧得似熟透的虾子,低声问,“所以,要来么?” “你疯了!”文坚咬牙,“我是曾拿你亲朋性命要挟你的仇家!” “仇家个屁,方才你还说你是我的同侪和搭档!” “同侪就能做这等龌龊事儿?” “要不是你画的破符,我能落到这境地?”小泥巴方怒气冲冲地将这话脱口而出,又立马住了口,捂住嘴巴。他不愿被文坚发觉这场乌龙原是自己闹的。 可文坚也听到了这话,他心思玲珑,略一琢磨,当即惊觉发生了何事。小泥巴面色发红,心火燥乱,兴许是误服了自己丢在书画摊的摩腹补精咒。那咒是先前来光顾摊子的纨绔留下的,滋补之效强劲,如极猛的春情药。 如此说来,这事倒还有文坚的一分过错。文坚自尊极强,若教他为这等低劣过错道歉,简直便似要撕了他脸皮。于是他硬着头皮,对小泥巴转口道,“成,你过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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