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阵子微笑道: “三百四十九年。” 在他身后,满池枯花在风里徐徐而动。那是天穿道长侍弄的牡丹花儿,如今已褪了色,瘦骨嶙峋地立着,如一池白骨。 虽早已从文坚口中听过人间时光流逝的话,可听迷阵子再道一次,不啻于往心中再扎一刀。 小泥巴心如刀割,问:“三百余年,已超凡人寿岁,那你……” 迷阵子忽道,“易情,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他们临着水,月牙儿的影子在水里被揉碎了,粼粼的光像白瓷破片,荡荡悠悠。迷阵子的声音苍老而平宁: “从前,荥州里的一户人家里,有一男婴呱呱坠地。那男婴爹娘皆是叛出自家道门、相约私奔的祭酒道士,见孩儿诞下,自是喜不自胜。” “只是那婴孩方足月,便被夜游的小鬼咬死。那孩儿的爹不过是出房去应付些人情,回屋时却见榻上的孩子被咬开喉咙,鲜血淋漓,已没了气息。” 小泥巴与文坚听得心里紧塞,互相对视一眼。 “男婴的爹娘哀哀欲绝,想法子降治了夜游小鬼。孩儿娘弱不禁风,身子不大好生养,再有孩儿是无望了。两人爱子心切,竟生出个邪门儿法子。他们将那婴孩魂心剖出,缝入了小鬼皮囊中。” 听到此处,两人忽觉脊背生凉,胸有块垒。迷阵子面无表情,似在念着已书好的故事。 “那孩儿长大,爹娘却因行此邪术而遭师门责罚,锁于元和观中。婴孩没了爹娘,终日与野犬相伴,种被文家拾了去。” “因他有妖躯,却有人心,故而年寿较常人长久些,又因其阳真残尽,因而神思倦怠。文家收留了他,取名为‘宝珍’,后面的故事你们也应知晓了。” 松风阵阵,槐影摇曳,待他收声,小泥巴颤声道: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是妖鬼?” “是。” “除你之外,无为观中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小泥巴的心忽而坠了下去,直沉渊底。 “对。” “你尚在此处的缘由,是甚么?” “在等你归乡。” 心里霎时一痛,小泥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望着迷阵子头童齿豁的模样,只在其上望见了诚实之色。迷阵子虽是妖鬼,却不教他感到厌恶。 他张望四周,若自己未将门柱上的幻法符溅湿,此处当仍是洁整而精丽的硬山顶庵殿,而非如今的荆榛连天,仿若死寂荒冢。 “无为观里的一切,皆是由你以幻法符绘出的么?殿阁如此,人也是?” 迷阵子点头,望向文坚,“公子应知道的。文家有一墨术,将化形符画于其上,写上名姓八字,便能化出那人形貌。” “那便是说,师父斯人已逝,而我看到的,不过纸片一张。”小泥巴说着,心中剧痛。 那冰雪似的怀抱,那精妙的剑法,还有那寂寂的笑,竟都是笔墨所画么? 泪珠潸然而落,小泥巴正红着眼,却听得迷阵子道。 “那便是师父。” 他错愕地抬首,却见苍颜老者平和地道,“我将他们的魂心残末和入墨里,书了符箓。那便是师父与微言道人,半点不假。剑法是真的,情意是真的,她也是真的。只是时候要到了,符纸撑不得太久,这是从阴司盗来的年岁,他们终要归于尘土。” “你……为甚么……” “易情,这无为观便是一场美梦,是为你而作的美梦。这是师父与道人的心愿,他们希望你有一日回故园时,能有人在此迎候。” 林叶淅淅索索地摇颤,小泥巴站起身来,无为观里的风儿依旧熟稔,清凉里夹着一丝潮润的草腥味儿,在他嗅来却格外芬芳。三百四十九年前,他朝朝遭这风吹拂,数百年后,依然是这教他谙熟的风,可旧人却已不在。 “月老殿前有一槐树,往时此观中尚有香火时,香客会在其上挂宝牒,宝牒上写了自己的祈愿。后来观里无人,便只有我们几人挂了,师父与道人的宝牒皆在树上。我在那树旁画了朱砂阵,令其免遭雨淋日晒。”迷阵子道,“那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字迹,你若有心,可去寻一寻。” 千峰黯淡,夜云似纱。小泥巴踏着石阶,走上月老殿。他望见了一株叶密荫繁的槐树,其上红丝垂挂,似结着累累硕果。 他攀上树,在上面寻到了几只绉巴巴的宝牒,纸页泛黄古旧,墨迹却依然如新。 一只是微言道人的九天玄女招财和合宝牒,其上写着几个小字: “聚财纳福,富得流油。” 想必这便是微言道人的心愿了。 小泥巴见了,破涕为笑,再翻出一只宝牒,这个却也是微言道人的。原来那宝牒分三四种,每种祈的是不同的福。只见微言道人在那转运宝牒上书了另一句话,这回字迹却规规整整: “愿世无饥馑荒年。” 一个大骗棍,自己的肚都填不饱,竟还想着断绝荒年。红丝在风里轻曳着,像飘飏的杨花飞絮。小泥巴望着那字,方抹净的泪又夺眶而出。 余下的两只是天穿道长的,他踟蹰片刻,翻过其中一只转运宝牒,就着月光辨字。上书: “愿此躯恙瘳,上步九重天。” 上至九重天,是师父的夙愿。她只行到过五重天,便铩羽而归。小泥巴叹息,师父在阳寿完尽之前终还是未能实现此愿。他翻过另一枚宝牒。那是和合宝牒,多用于祈与亲人有关之愿。 翻过宝牒的那一瞬,他的心忽而怦怦一响,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跳跃。 那枚宝牒格外发绉,仿佛被人不知揉搓过多少回。 其上字迹娟秀,一笔一划,皆盈满思念。 “愿吾儿易情年年岁岁,平安康健。” 顷刻间,小泥巴泪流满面。 他仿佛坠进了一个关于往昔年岁的梦。在那梦里,他仍是个小孩儿。袅袅青烟中,三足乌和玉兔在前方疾奔,他会在后头欢叫着奔跑,抖落一身松针。他攀上落满槐花的窗棂,窗后会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有着白玉似的容颜,漆黑而淡漠的眉眼,会捉住他一顿好打。微言道人会从丹房里笑呵呵地踅过来,给他倒蒲芦里的疗伤金津吃。到了夜里,他们坐在櫋门前,看道长侍弄的没骨花儿将漫山开遍。 然而这毕竟是梦,如今他已梦醒,知道他身边早空无一人。 爬下槐树,他垂着头,踩过漫漫石阶。文坚在石阶底下等着他,眼里似有蒙蒙残雨,怆然而凄清。他沉默着,文坚也一言不发,只是牵起了他的手,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处走去。 迷阵子依然坐在灵璧石边,一盏红灯笼放在身边,脸颊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红。他笑吟吟地问文坚道: “回来了?见着两位师父的字迹了么?” 小泥巴沉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捧着宝牒,那于他而言是无价之宝。 “他们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笺,丹书也已遭虫蠹,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我这守墓人,终归是当得不称职。”迷阵子叹息。 “多谢你守着无为观。”小泥巴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等我回来。” 迷阵子笑道。“不必谢。我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泥巴忽觉怅惘。风卷起槐叶,沙沙地响,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鸟儿肃肃惊起,落下几枚漆黑乌羽。明明已归故乡,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处僝愁。 “成,咱们已说开了。两位师父的遗物你也收妥了。” 迷阵子微笑道。 “现在,来杀了我罢。” 一时间,两人目瞪口哆。 “你说……甚么?”小泥巴只觉难以置信,问道。 涸池之后现出一个雪白倩影,提着纸伞,缓步而来。天穿道长停在了迷阵子身后,满面苍白。墨迹犹如血脉,在她周身流淌。看得出来,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 然而即便是窟儡子,却依然有自己的神识,画在她身上的符字蕴藏着她魂心的残末。小泥巴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像一片霜,卧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 “天廷不是一直在寻食人精气的游光鬼么?” 迷阵子提起红灯笼,灯影幢幢,落在衣上,宛若血污。他的笑容哀伤而不祥。 “我就是游光鬼。”
第四十九章 弱羽可凭天 “游光鬼……是你?” 舌头似打了结,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 纸灯笼摇曳着,红光犹如绛唇,轻轻吻在地上。无人过访的荒林中,老木交覆,奇石险拔,迷阵子坐于其中,笑容亦幽森凄凉。 “是。我虽为妖躯,却仍是人心,若要延寿,便得攫人身中阳气。师父与道人亦如此。”迷阵子叹息道,“我等在人间三百余岁,如今便似世间残秽,即将死灭。不若由你动手,将我们除去,也算得办了天廷的差。” 心头似被钝刀脔割,哀伤如低回烟雨,笼于胸臆。小泥巴频频摇头,喃喃道,“不,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泪珠联翩而下,他哽咽道,“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友人,我凭甚么对你刀剑相向?” “凭我是你的友人。”迷阵子温和地笑,“即便你放我一时,旁人却不会放过我。比起死于生人之手,不如将性命断于你手上,更教我心安。” 泪水自面庞滑落,一滴滴坠进地里。不知觉间,小泥巴已泪流满面。 迷阵子敞开臂膀,一点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现。那光芒犹如残照,即将湮息于黑暗。小泥巴方才知晓,师父所言不假,游光鬼会将自己的魂心露给自己看。 “这便是我的命门。你以手中的银鎏金剑刺破,我便能不再为祸红尘。”迷阵子坦然地道,“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再予我多些时候。” 他扶着灵璧石,抖抖簌簌地站起,向天穿道长躬身延请。 “师父,请罢。您应还有些话要与易情说。” “不错。”白衣女子沉静地道,“易情,随我来。” 她款款提步,如一阵清风掠过荒草野藤。她向山门后的白玉台走去,卫水粼粼发光,环抱山林,宛若一圈泛白的伤疤。明星烁烁,像无数静谧的眼,注视着他们的身影。 天上淅淅地落下几粒雨点儿,落在小泥巴额上,慢慢爬进眼窝里。他抿紧了唇,握紧了银鎏金剑,跟着天穿道长走向白玉台。 他们在台上两侧分定而站,天穿道长平静道,“易情,我授你的‘定风波’剑法,你已习会了么?” 小泥巴心口堵住了似的,他抽噎着点头。 “那便好。如今是为师检校你功课的时候了。” 白衣女子提起纸伞,道: “拔剑,以‘定风波’剑法杀了我!” 她神色淡然,沉静无波。可小泥巴只觉五雷轰顶,刹那间,手中的皮鞘若有千钧之重,他悚震不已,拼命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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