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顿首拜道:“弟子祝阴。” 文坚道:“在下金乌。”他恭谨地跪着,可在自己曾害过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却已爬过面颊。 迷阵子又将小泥巴补好的纸伞呈上,“师父,这是您的纸伞,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阴补好了。请您笑纳。” “很好,祝阴,金乌,你们随我来。”天穿道长点头,接过伞撑开,“我授你们以‘定风波’剑法。” “定风波”是天穿道长的剑名,她凭此剑纵横天下,无数人对此心驰神往。可一入门便授独门剑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长,我二位方拜入门下,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授爱徒剑法,有甚操之过急的?” 小泥巴语塞,“我们……才与您见过一面。” “是么?”天穿道长望着他,目光忽柔和似烟,一刹间让小泥巴凝噎。“可我已见过你十余年了,易情。” 不过一眼,她便认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儿,只是以一条红绫覆眼,又怎能让她认不出他?刹那间,小泥巴心中一恸,容颜大动,腾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扑进那冰雪似的怀抱。 甚么天廷律令,甚么天凡之别,此刻他皆抛在脑后。 “师父!”红绫散下,他似蝴蝶栖上旧枝,如倦鸟飞返故林,与天穿道长紧紧相拥,泪雨涟涟而下,他情难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牵肠掣肚,日夜难寐……” 天穿道长抚着他的肩,轻拍着,似抱着襁褓里的孩儿。两人深情紧拥了一会儿,小泥巴余光忽而望见文坚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着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里盈满歉疚。 天穿道长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认出了文坚,却听得她淡然道: “过来罢。”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坚愕然张目。 “道长,”他犹豫再三,摘下罗刹纸面,露出面庞,“我是您的仇人,来这儿只会玷你门庭。” 天穿道长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静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过来罢。” 文坚颤步向前。他曾以暗箭伤她,可她却向自己敞开胸膛。天穿道长伸臂,将他俩拥入怀中,清淡的槐花香缠连鼻间,肌肤虽冰凉,二人心中却暖热。恍然间,文坚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她也会这般美丽,如轻云柔烟,也会这般温柔,似和风煦日么? 日月如流,旦夕轮转,自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小泥巴日日与她习剑。 天穿道长捧出一只木兰箱,从其中取来一柄银鎏金剑,道是天廷灵鬼官常使的降妖剑。剑上咒字铭纹游动流淌,可杀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观里习的剑术,不过小打小闹。如今你既已为星官,师父颇为你骄傲,且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只能于此时将剑中精髓教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心中忽而不安,“为何您说……‘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 白衣女子唇角微弯,如皎皎月牙。 “易情,人总会死的。”她说,“何况你是仙,我为凡人。” 哀伤忽如潮水,淹满心头,春风似怅惘的低喃,在耳边盘桓。小泥巴哑口无言,他听着天穿道长讲剑之精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刺出一滴血。 “你知‘定风波’剑法要义为何么?既要平定风澜,便要因时易势。所谓剑之精髓,全在于‘易’一字。” 穹净天和,风拂蕉芥,天穿道长让小泥巴站在山门后的白石圆台上,她撑开纸伞,小泥巴拔出银鎏金剑。两人站于阴阳鱼眼中,持剑对立。 天穿道长说,“‘易’便是变化,你看一下脚下的八卦阵,每一卦应一剑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对应剑之击、刺、格、洗。每一卦分六爻,统八卦共六十四势、三百八十四手,若你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便可持三尺青锋斩千万妖兵。” “弟子谨记。”小泥巴答道。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坚,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学剑的材料,第一回 提剑便摔了个大马趴。天穿道长也不强求他学,毕竟朽木不可雕。此时文坚坐在台下,埋头习着字,身影伶仃而无助。 于是小泥巴问,“师父,文坚不必来学此剑法么?” 白衣女子道,“适才适用。” 翀举、足蹴、肩翕,挽手、反掌、带肘。两个身影在长草枯箨中起舞,带起一阵阵清风,扫荡荒庭。月色仿若雾縠,笼住他们的影子。晨露沾湿衣摆,剑刃相交声犹如寒磬,荡满空林。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柳色参差,杏花垂落,小泥巴天赋异禀,进展神速,那“定风波”剑法已学了七八成。水鬼自山溪中爬出,他一剑荡平它们的头颅。他拔剑出鞘之时,可于一刹将五片梅花削断,并让它们落于地上,叠得齐齐整整。 休憩时,两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谈着天。小泥巴说着天上见闻,天穿道长则讲起过往她上天磴的经历。罢了,天穿道长问小泥巴: “你入人世来是做甚么?” 小泥巴装傻充楞,反问道,“师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无为观出了个好徒儿,我这做师父的哪儿能不知晓?”白衣女子叹息,“只是观里敝败,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烦便也随着多了。” “师父,实不相瞒,我入凡世是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挠着脸颊,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污为兆,食人精气,天廷拿其没法子,便让我们这等下级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见过此鬼,若是对上了,也不知该如何降伏。” 天穿道长淡然一笑,“这倒简单,我以前也曾见过游光鬼,毁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处?” “你不必寻,它好对付得很,会自己露给你看。” 从师父那里得了教导,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潜心习剑,肌骨在日居月诸的锤炼中愈发紧实有力。如今的他,剑可捩风转雪。 一日,小泥巴练剑毕了,抹了汗,在井边汲了一桶水,洗着汗巾子。 文坚抱着字册走过来,在他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阴暗。 “甚么时候去除游光鬼?”他问。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随口答道,“我这不是在随着师父练剑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剑法越纯熟,杀鬼越利索。” “是你师父等不及了。”文坚冷冷道,“你没看出来么?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纸,内气在身中行不过一候,脾藏盈满百味五辛,已然油尽灯枯。而你自欺欺人,将天廷职责全抛却脑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岁。” 这话如一枚长针,刺痛小泥巴柔软的内里。他颤着身子,缓缓站起。 “你在说甚么话?师父她还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剑法!” “莫蒙骗自己了。其实你心知肚明的,你师父活不长了。” 文坚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处究竟有何意义?与凡人共处愈久,天廷的责罚便愈重。何况,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时,游光鬼尚在为祸世间。” 小泥巴自然知晓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话,愈能揭开人心上血淋淋的疮疤。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文坚前襟,吼道: “你扯谎!师父她身子尚还康健,外头也无游光鬼的消息,更何况,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们,他宽宥咱们在人间多居留一会儿!” 然而文坚的目光却很悲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鱼胶纸,这是神仙们的信纸,将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会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纸上以香灰排布着几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着福神钤印。 文坚道:“福神大人来过几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来,没告诉你。先前我想着,让你多和师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 小泥巴颤抖不已。 他何尝不知师父身中只余秽滓,性命危浅。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你扯谎……”他有气无力地道。 “不,你心里明镜似的。无为观殿堂破败,荒草萋萋。你早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间,小泥巴发狂似的抡圆了拳,狠狠往文坚脸上砸去!文坚面上当即红了一片,肿得似馒头。“你在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你这没娘养的乞匄玩意儿!你是在嫉恨我同师父热昵。不许你说无为观与师父的坏话!” 文坚避着他如雨的拳头,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来此处拾整些炼二十四神净丹的药草,却见他俩在井旁厮打,当即变了脸色,拖着滚圆身躯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却红了眼,对文坚拳打脚踢。微言道人卡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时,小泥巴出拳时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飞溅上斋堂门柱,溅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间,微言道人发出尖利的惨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惨叫挠着耳鼓,撕心裂肺,让他心惊胆寒。微言道人的身躯忽干瘪下去,没了人形,不一时便变作一张沾水纸片,飘飘悠悠地落进水洼里,墨迹流泻,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斋堂门柱亦开始扭曲,墨色像惊惶的鱼儿一般游开。静雅的堂房化作断壁残垣,留下一张被沾湿的幻法符。 顷刻间,无为观不复存在,荒苔遍地,人迹芜没。 他们正身处于接天长草中,夜枭惨然鸣叫,风紧紧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声的太息。月牙儿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银霜。 “我的宝术也是墨术,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文坚抹着脸,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为清冷,对震惊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罢,易情。人间已过了数百年了。”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穿过离离杂草,行过断石残栏,月光像雪,洒满两个人的肩头。无为观灵官殿已然敝败,石柱折倒,荷叶宝瓶破碎,廊庑被枯枝遮掩。夜风在临水亭榭中盘桓,在荒凉的殿阁间巡游。 走到水塘边,一个人影正坐在灵璧石旁,平冠黄帔,白发苍颜,形容枯槁。 那是迷阵子,他揭下了身上贴着的幻法符,变回了原本须发皆白的模样。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不过是一个随着无为观朽烂的老头儿。影子伶仃着,像一杆枯竹。 小泥巴和文坚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浑身草芥,衣衫凌乱潮湿。文坚脸上破了皮,小泥巴红了眼,看着他们,迷阵子反坦然地笑: “你们来了。” “宝珍……迷阵子。”小泥巴咬了咬牙,“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心里已有了答案,还问我作甚?” “我希望我心里那答案是错的。”小泥巴颤抖着呼气,“自我升天之后,人间已过几年?”
265 首页 上一页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