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张口结舌,“可我…” 他垂首望着履尖,“我德薄才疏,并未立得甚么惊天功绩,这世上有能之辈甚众,何必将我立作榜样?” 祝阴平静地微笑:“师兄不必妄自菲薄。您若不是铸下了震撼寰宇的神迹,紫微宫又怎会在您年纪轻轻之时便将您迎入天廷?” 步入天廷者分为二类,一类是潜心静修千百年,悟得道果,飞升成仙,另一类是立下不赏之功、惊世之绩,震动天地,便得列位仙班。 文易情属后者,可却鲜少有人得知他立下的神迹为何。话文里将他的经历吹得天花乱坠,却无一人有半点实据。 祝阴前迈一步,步至易情眼前。竹木板格格作响,易情愕然抬眼,只听得红衣门生道,“师兄…可否再回答祝某的几个问题?” 这小子先前便频频向自己发问,审逼犯人似的。易情道:“你倒是问上瘾了。那要看是甚么问题了。” “师兄当初究竟铸下了何等神迹?” “…你猜。”易情只背着手,朝祝阴调皮地笑。 祝阴似早已预料到这答案,也随着他和气地笑,“这问题不答也罢,可下一个问题却是要答的。还望师兄如实以对。” “请说。” “师兄真是传闻中的那位‘文易情’么?不会有假?” 易情笑了,“这天底下‘文易情’只有一人,那便是我,无人敢顶冒。” 祝阴听罢,冁然一笑,眉关舒开,仿佛就此卸开了心头沉枷。“最后一个问题,师兄今日…可会怪罪祝某?” 眼前仿佛掠过今日种种,易情想起这红衣弟子在三清殿后身裹狂风,将他摔得口吐血沫时的光景;想起祝阴手持沙链,将他自重重云天中狠厉拖下的模样;想起这厮将他牵狗似的丢来甩去,从葫芦中倒出凶灵来剜杀他一回的时候……这一日以来,他仿佛就没得在这小子面前顺心过一刻。 可一抬眼,便能望见祝阴在他面前宁静却惴惴不安地微笑,这小子微垂着面,秀眉难过地蹙在一起,心事重重,口里吐出轻轻的叹息,似是在懊悔。满屋书卷画像围在他俩身后,竟似是有些耀目。易情心中的怨忿之气七扭八拐地打着旋,一开口却先说了一句: “…不怪你。” 他可是神仙,神仙不会同凡人计较,哪怕是关切生死之事。 祝阴深吸一口气,一瞬间光彩满面。他颤着手抚上覆眼的红绫,喉头哽咽,仿佛喜极而泣。易情有些看不下去,便道: “算啦,今日算得我不好。离观十年,不曾同你们通过书信、打过招呼,便急着要翻墙入室。你将我当成贼子歹人,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易情违心地挠了挠头,“我回观来只为看师父、弟子们过的日子好不好,往后你少折腾我些,咱们相安无事地过日子便成。” “是。”祝阴笑逐颜开,“今日是祝某有错在先,有眼不识泰山。往后师兄尽管使唤祝某。祝某愿为师兄赴汤蹈火。上刀山剑树,在所不辞。” 在这之后,祝阴便忽而变得亲热情切,牵着易情的手问长问短,从他呱呱坠地问到他荣登天磴,自金光九天问到阴曹地底。这师弟对文易情的一切如数家珍,看来是真心喜爱,易情不愿拂他的心意,于是能答便答,不愿说的也打着哈哈过去。 红日西斜,云霭犹如火烧后的残烟,赤红艳丽,布满天际。易情恍惚地从书斋中行出,看久了斋中绘着他身姿样貌的写照画,他一时头重脚轻,神思忽忽。 祝阴站在槅子前,向他遥遥摆手,笑语盈盈:“师兄,慢走。祝某还要在此拾整,便暂不送师兄一程了。”见易情驻足回首,他又关切地道,“莫非师兄腿脚依然不便,要祝某再将您背回?” 易情摇手,“算了,算了。”他先前本想气这小子一遭,这才将祝阴当马儿来骑。可对上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好师弟,他却又于心不忍起来了。 望着易情的背影渐隐没在山径尽头,如血残阳在祝阴面颊上覆上薄红。他静默伫立片刻,和柔笑意却倏尔不见,只余一片阴冷。 林叶沙沙摇动,从石廊的阴影里忽而转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怀抱玉兔的道袍门生,一对眼懒洋洋的,眼皮耷拉着,呵欠连天。正是观中的迷阵子。 迷阵子问:“大师兄走了?” 祝阴说,“已走了。” 听罢这话,迷阵子踏上书斋的竹木板,困倦地环视着室中景象。他摸了摸架橱上的卷册,从束条上扒下一层纸糊来,那卷册上的字儿顿时改了个样。从《文易情升天传》变成了《文始真经》。 再将贴在架橱上的麻纸画一扯,迷阵子将它们叠成厚厚一摞。这些字画是他听了祝阴的吩咐,临急临忙下山去买来的,五百文便能买上好一叠,使完后卖回去也还能换几个钱。 待清扫罢了,书斋中再无一丝有关文易情的痕迹,变回了寻常藏经阁的模样。迷阵子打着呵欠,劳倦地道: “祝师兄,往后你要借用师父的书斋,便自个儿打扫好啦。总将我使唤来使唤去,我虽懒得生气,却也会有脾气的。” 红衣弟子笑意蔼然,“劳烦你了。” 迷阵子又道:“方才我在大师兄的茅屋旁打瞌睡,又浑浑沌沌地跑到了这儿来,只隐约听到了些你俩说的话。祝师兄口中所说的那‘小瞎子’,莫非指的便是自己?你先前是全家遭了厉鬼屠戮,上了天坛山来求道?” 祝阴笑道:“你猜。” 困倦的门生道:“可我先前听微言道人说,你并非天生目盲,还出身显贵,椿萱并茂。” “这话不错。”祝阴笑吟吟地说。 迷阵子勉强撑开眼皮,沉默良久,总算发问,“祝师兄,你方才对大师兄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比划,定定地望着祝阴。 在浑浑噩噩之间,他似是听到了祝阴与易情在欢声交谈。那素来傲气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祝阴竟会温和发笑,对着大师兄轻言细语,仿佛心怀无限眷恋。 那些言语情真意切,不似虚伪之辞。因而迷阵子才会觉得疑惑,眼前这人究竟如何看待大师兄?是真已不再怀疑易情身份,解开心结,将他奉若神子,还是依旧心存芥蒂? 祝阴上前一步,握住迷阵子两手,将他十指捋直。 “假话占了十分。” 红衣门生笑容可掬,“真话,一句也无。”
第十八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在无为观暂且安顿了下来。 他年少成名,早已步入过天廷,面见过北斗之尊,如今再让他在凡世修道,着实有些委屈。于是他也不学那俗世弟子的修炼法门,成日念道诀、炼金液,力钻三千八百道,而是在清江旁甩一条细竹垂钓,削了骨哨在山阴处胡乱吹奏,悠游自在。 虽说一日的大部分时候里他都在无所事事,他倒也过得足衣饱食。因为每当到了膳食时分,总会有一只小小的木托放在茅屋前,其上放着饭食,约莫是祝阴或迷阵子送来的。 在无为观中闲逛了数日,易情发觉这里清寂得过分,似是除了他见过的几人外便无其余弟子。无为观明明在凡世里闻名遐迩,每回入门比试山门前也都列起长龙,可真正的门生却寥寥无几。 这一日,易情闲晃至古松祖殿前。但见眼前参天古木林立,贞枝肃矗,厚叶浓荫。一片苍翠幽色里,一个肥硕的身影正伏在虬曲松根处,扭动着臀,挣扎着叫道: “救命,救命!” 看起来这人是被那卷曲成钵状的松根卡住了身子。易情不紧不慢地上前,扯住那人下袴用力一扯。微言道人惊叫着跌了出来,肉球儿也似的在地上滚了一滚,手里仍紧攥着只烧鸡腿,满面油光。 微言道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一张老脸已然火烧似的发红,他把松垮的下袴提了一提,拍了拍身上灰土,将烧鸡腿藏进拂尘里,轻咳了一声道: “文易情,你小子怎地在这里?” 瞧这老头儿极力掩饰窘态的模样,易情在脑后叠着手,笑嘻嘻地道:“我还想问一问,道人为何在这处呢。” 他记得上回祝阴背着他走过这祖殿,说那虬曲成碗状的松根里藏着许多微言道人吃剩的零嘴。看来是这胖老头嘴里寡淡,便又上这处来偷吃,却不慎被松根卡住,只得狼狈地大喊救命,直至被他扯出了。 微言道人清了清嗓:“这里是续道统、祭祖师之处,老夫时常要来扫香灰,在这儿倒不奇怪,你来才奇怪咧!”说罢,便拿那对被挤在横肉之中的小眼瞪视着易情。 易情问:“我也是观中弟子,来这儿有甚么奇怪的?” 胖老头恼道:“你这泥猢狲!十年前你上树掏了鸟儿,在祖师殿旁堆起松枝生火,把咱们的道场烧了个精光!你小子满腹坏水,净做恶事,老实交代罢,你来这儿究竟想做甚?” 少年道士笑了一笑:“正是无事可做,我才踅到这儿来的。”他一露齿而笑,琐细的天光碎金似的落在身上,望着熠熠生辉,竟似泛着灵光。微言道人想起他曾是天廷灵官,心中竟生出一点面见神明的敬畏感,不由得瞧得愣了。 两人踏着青石板,在松林中漫步。碧色接天连地,翠针云聚,犹如女子松蓬鬓发;鸟啼宛转,脆如清露坠池。林中清幽冷寂,他二人漫步于渺渺云水间。 一面走,微言道人一面紧张兮兮地偷瞄着与他并肩的这小子。兴许是化神的效用,十年未见,这小子的样貌竟和十年前所差无几。 犹豫了片刻,微言道人开口问道:“易情呐,你是为了甚么而回来的?” “嗯?” “天廷里能享尽安富尊荣,千万修道者耗尽寿元心力,便是为了得步天梯。”微言道人挠着肚皮道,“咱们这儿看着虽光鲜,却也过得清苦,你还特地跑回这儿,着实不值哇。” “为何不值?这里怎算得清苦?”易情道,“我待在这儿能衣食丰足,比在外头游荡、睡破桥洞不好上许多?何况……” 他说了一半,却又如鲠在喉。微言道人还能记得起他俩之间的那个约定么?十年前,在那个细雨连绵、天光黯淡的日子里,他背起行箧,踏着豁口的步履踩上泥泞的山径,在重重白雾间朝着无为观低狭的荆梁屋挥别。 那时的他尚且轻狂年少,临别时对守驻在榕树下的那个苍老身影放声高喝,说他定会回到此处,哪怕是要遭千难万阻,受吞饮融铜之苦。 “怎地了?你想说甚么话?”微言道人不解地偏头,易情却只是一笑而过,闭口不言。 “话说回来,老夫是没想到哇。虽说你是从天廷里跌下来了,日子过得落魄,可能登上天顶本就是件稀奇事。许多势家都想从你这儿探问究竟如何才能升天咧!”微言道人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他,“如何,易情,你肯同老夫说说其中奥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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