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撇嘴,微言道人道:“哼,瞧你那油炸猢狲样,没个正形儿。还不学学你师弟,瞧人家典则俊雅,举手投足都矜持恭敬,哪像你?一个从沟渠里蹦出来的泥猴!” “哪里俊雅了?”易情回嘴,紧搂着祝阴脖子不放,把他颈骨搂得格格作响,“您瞧他驮着我时的模样,屈膝卑躬,活像只大王八!” 祝阴背着他,笑意渐深,忽地腾出一手猛然拽住他颈中铁链。易情被他倏地一拉,喉中紧窒,遂只能发出一道戛然而止的怪叫。祝阴莞尔而笑,道: “师兄有伤在身,不宜多话,还是歇着为好。” 易情总算安分了下来,聒噪的嘴巴不再吐字,趴在他肩上喘气。这小子肩脊劲瘦,贴上去冰冰凉凉,如一块顽石,硌得身子发疼。 沿着石阶往上走,便到了东面的廊庑,金碧的琉璃瓦在日光中熠熠生辉,门前的八宝纹绣帘随风摇曳,像天女袅娜的裙摆。 祝阴没发话,背着易情走了过去。踏过槛木,里面是一间寝寮,却华美得过了分。云母挂屏,瘿木束腰八仙桌上锦帔如霞,里头是张雕璃龙凤的围子床,看得易情瞠目结舌。 “这…这是你们住人的地方?”易情失声叫道,“我睡在桥洞破席里的时候,你们居然能睡床?” 微言道人抹着汗赶上来,站定了后得意地挺起便便大腹。“是啊,羡慕了罢,贼小子!自从你师弟入观来后,咱们便门楣光大,跻身道家正流,香火钱源源不断,赶着来给咱们送银子的人能从山顶排到山脚!” 易情眉开眼笑地问:“所以这里真是个能住人的地方?” “你小子说些甚么胡话呢!”微言道人道,“老大一张床摆在你眼前,你还辨不出这是间寝房?” 少年道士伸头去细看那围子床。那上头铺着水一般的真丝锦衾,仿佛一触便会如水波般柔软漾动。白柚划花瓷枕,青纱斗帐,比起那潮湿而漫散着土腥气的桥洞来不知好上千百分。 他拧结的心绪忽而舒开了,无为观成了大门派,他回来后再也不必过以前的清苦日子,宿水餐风。 易情拍了拍祝阴的肩:“成,师弟,把我放下来罢。我就在这床上歇歇,有闲了把伤药和饭食送过来便成,一顿要三碗白米饭,我吃一碗,我头上睡着的那肥鸟儿要两碗。” 他伸手摸了摸瘿木桌,却先摸到了一手灰。易情莫名其妙,看了看犹如明镜的桌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不知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指头出了错。 祝阴却和气地微笑,“师兄在说甚么梦话?这处虽是寝房,却不是您的住处。” “不是我的?”易情方才心底里还在偷乐,如今却懵了头,“那是谁的?” 迷阵子趿拉着布靴慢腾腾地走上来,将广袖一抖。一个雪球也似的白影从他袖中骨碌碌滚落,在锦衾上呜呜地细叫。那是一只雪白如玉的小兔儿,浑身却似氤氲着灵光。 “是玉兔的。”迷阵子懒洋洋地道,“它身子小,可常躲在我袖里也常嫌闷,咱们便也腾了间窄小了些的寮房给它。” 易情和蹲在头上的三足乌对视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出来艳羡与愤懑:连只兔子都过得比他俩好。 玉兔在锦衾间翻了个身,露出雪白的肚皮,满足地呜呜直叫。三足乌当即扑翅飞上,嚣狂地去啄那被养得毛光水滑的小兔儿,大叫道: “这么大的床,竟留给一只只会躲在人袖里吃与睡的废物?世道不公哇!不公哇!” 几番啄弄,它啄了一口兔毛,玉兔委屈地蹬足,把它踢开,细声叫道:“在天廷上没啄够,又跑到这儿来咬我!” 易情伸手,把三足乌捉回,好奇地问:“是你的老相识?” 三足乌仍在忿忿出气,嘀嘀咕咕道:“是啊,老子早看它看得厌啦!以前在天廷里见过这废物玩意儿,这玩意儿是广寒里的玉兔,把捣出来的蛤蟆丸全偷吃了,还把桂树啃了个秃光,将广寒咬得坑坑洼洼。太阴星君受不住了,才将它丢下凡来的。没想到在这儿竟似个宝般的供着,哼!” 听它如此一说,易情道:“没事,消消气。神鸟,你且想想,连只懒货都能能住在锦绣堆里,无为观还不得修间金銮殿给您供着?” 乌鸦一想,此话倒是十分对,于是便也快活地大笑,飞到易情脑袋上继续敛翅歇着。 易情肩伤又在隐隐作痛,他抽了口凉气,扭头对祝阴说:“师弟,你不带我去我寝房,在这儿瞎逛作甚呢?” 祝阴却笑:“师兄方才回观,对观中不甚熟悉,祝某便想领师兄在观中四处观览。免得您觉得此处人生地不熟,四下瞎晃,借机半夜混入祝某寝房。” 易情阴阳怪气地道:“是呀,我估摸着我上茅厕时总会弄错地儿,会不小心在你床头小解。”他又望了一眼自己染血的肩头,道,“还有,恐怕你带我逛完一圈无为观,我的血都该流干了。” 红衣弟子道:“一点皮肉小伤,师兄且忍着罢。” “我不明白,”易情道,“无为观里莫非是有千百座修得极好的阆苑瑶台,每一处都不忍得要我错过么?” 祝阴只是微笑:“祝某倒不是有心远绕,耽搁时辰,只不过大师兄的寮房在天坛山深处,要到那处歇息,需先将一路楼阁走遍。” 一行人重新出发,祝阴背着易情,易情头顶三足乌。微言道人呼哧大喘地拄着寿杖,拽着昏昏欲睡的迷阵子往前行。 这一群人拖泥带水地前进,路过月老殿,行到衍庆殿前,只见翠柏森森,清溪湛湛,一株巨大无朋的古松盘成硕钵。易情惊奇地睁眼,他在山门外百无聊赖地闲晃时听修士们说古木钵下埋着仙蜕,无为观有了香火钱后特地修了间宏丽大殿,用来供奉先人。 想必这处便是无为观如今的祖殿了,易情想着,圈过祝阴脖颈的两手恭敬地合十,朝那古木拜了拜,问。“这里是前代真人的埋骨处么?” 祝阴指着那钵状的古木根,道,“不,这儿是潲水桶。微言道人爱从东厨偷零嘴吃,吃剩的饭食便会偷丢在那儿。” 再顺着石阶走了段路,便能望见一片清池,池水澄澈见底,朵朵白莲盛放。易情一眼望去,只见池底沉着一枚大石,上刻红脸乌发的毕天君,手持神斧,威风凛凛,便问道,“这是斋醮用的真水池么?” 红衣门生摇头,“不,这是道人常使的洗脚塘。夏时天热,道人爱在这儿濯足,房里用过的热水也都一箍脑地倒进去。” 易情道:“…噢。” 经过一间金光粲然的大殿,祝阴说:“这是咱们的斋堂,也就是饭厅。” 行过挂着千百钟罄、香烟袅绕的广丽朱门,祝阴说:“这是值殿,饭后闲来无事可来这儿漫步,消消食。” 易情看了一路,也忿忿地将牙磨了一路。这群无为观中人过得比在天廷灵官还要滋润。他费尽心思回观里来一趟,便是怕师父同其余弟子在凡尘吃苦受累,不想人人都能饱食足衣,反倒是他活得丢人现眼。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碧树渐密,浓翠欲滴,他们似是行到了个僻静之处。琼楼玉宇被远远抛在身后,湮没在茫茫云雾里。 红衣弟子背着易情,踩过及膝的荒草,踏上泥泞的小径,来到了间破败的茅屋前。蓬盖被风雨吹飞了一半,柴扉如一颗将掉未掉的门牙。 易情抬眼,有气无力地问道:“这又是甚么地儿?是观里的马厩,还是茅厕?” 祝阴笑道:“这里么?” “…这是师兄的住处。” 他背着易情走入屋里,卸货似地将易情抛进茅草堆。草堆有着雨水浸泡后的霉味,粗糙的草茎刺入伤口里。低矮的梁木被轻撞了一记,灰尘与蛛网如雨般簌簌而落。 “饭食和药晚些时候送来。”祝阴返身,在柴扉前驻足。刺目的天光映进来,将他侧脸映得霜白耀目,覆眼绫带艳红如血。“师兄见谅,您回来得突然,无为观还未来得及清扫寮房,您且在此落脚罢。” “是不是待其余寮房扫完后,也不会给我住那儿?” “师兄果真聪明伶俐。” 这小子笑得无一丝歉意。易情挥手,“行,行,你快滚罢。你这马儿骑得着实教我不顺心,看着便烦。” 祝阴笑意盈盈地带上将落的门扇,幽暗的屋中不多时便又回归一片死寂。 易情望着漏得星星点点的房顶,朽木在山风里咿咿呀呀地叫唤,整间茅屋摇摇欲坠。他抓起一大捧干草,盖在自己身上,抱着三足乌翻了个身。身上仍有些潮凉,但不一会儿便暖和起来。 “你觉得如何?”易情呓语似的对鸟儿说,两眼漆黑发亮,“这里往后便是咱们的新家。” 三足乌缩了缩脖,还未开口,易情便喜孜孜地道:“是不是还挺好?比桥洞里要睡得舒坦!咱们那时只有一条破席卷着睡,如今却有一堆干草!” 乌鸦也扁哑地笑了几声,旋着脑袋往上望去,“咱们有屋顶了,虽说只有一半儿!” “我猜祝阴那小子住的是顶好的茅屋,等我伤好了,我就去偷他房上的茅草。”易情咧嘴笑道,满足地闭上眼,“嘿嘿,统统盖到咱们这儿来,咱们便有一整个蓬顶啦!” “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都是咱们的?”三足乌好奇地环顾四周。 “是啊,都是咱们的。”易情的鼻子都快要酸了,却忍着没掉泪,三足乌却在他怀里欢声叫道:“无为观这地儿还不赖!”
第十六章 血雨应无涯 易情昏昏沉沉地睡着。 茅屋低小,苫盖的蒲苇在山风里凄零零地飘动,清风与日影细碎地从茅草隙间落进来,在他头脸上洒下摇曳的金斑。 他用破布草草包扎了肩伤,抱着三足乌一歪脑袋便睡了过去。三足乌的身子滚热发烫,揣在怀里时像个小手炉。草堆虽算不得好睡,于如今的他俩而言却抵得过上好茵褥。 回观的这一趟折腾下来,他与三足乌皆精疲力竭。易情的宝术使得过了头,浑身棉花似的发软,一阖眼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许久,浑噩之中,易情忽觉有人在解他的衣衫。微凉的指尖滑过肌肤,玉石似的凝滑。那手指轻捻慢挲,仿佛在弹拨琴弦。可不多时,那柔和的抚弄便化作尖利刺痛,针扎似的疼痛难当。 易情蓦然睁眼,猛然发觉自己衣衫半解。昏暗的茅顶下,一个人坐在他身侧,手捏银针,笑盈盈地向着他。一旁放着只铁盆,里头沸水蒸腾,白气袅袅升起。 是祝阴。 这小子红衣艳丽,犹如一片丹枫叶落入这低狭茅屋中。红绫覆住了双目,因而无人能从他目光里望清他隐秘的心思。祝阴温和地向他一笑,手中银针泛出霜凉寒光,亲热地唤道: “大师兄。” 一睁眼便望见这小子的面容,于易情而言宛若当头雷轰。易情勉强笑道,“师弟,你莫不是要去茅房解手,却行错了路,误跑到这儿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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