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浑身一凛,手指摸上绸袖。他见识易情偷术之高妙,那小子宝术平平无奇,只能靠墨术画出柄破烂铁剑,对偷鸡摸狗之事却甚是熟稔。 可他身上又有甚么物事是可偷的呢?不过是些平日里降妖伏魔用的墨箓,不算得过分稀贵。 倏然间,他想起了供在三清殿中的神位,面色忽而煞白。这厮不会将那玩意窃了来,拿在手上罢?除了石室之外,只有此物为他心系,最为重要。祝阴蹙眉,心头如蚁噬般灼痒,方想出声,易情却踱步过来,将攥拳的手一伸,递到他面前。 易情朝他咧嘴一笑,“你被偷的玩意儿就在我掌心里,你猜到了么?” 祝阴没答话,他又接着道:“你猜不到,看来那物于你而言也不甚重要。” 红衣弟子咬牙切齿,易情是头一回见这师弟忿然而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由得窃喜。他缓缓松手,一缕鲜红顿时从指缝间流水似的泻了出来。 众人哗然,论议声蜂起。一时间,所有人的眼都直勾勾地盯向祝阴。 易情手里握着的,是一条艳红的绫带。 祝阴迷茫地眨眼,缚眼的红绫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易情偷在手里,他眼前再无一物遮挡。 藏在红绫下的是一双鎏金似的瞳眸,眼里似映着烂漫的辉光,像泻进了漫天星河。只是在他睁眼的一刹,众人皆觉目眩。那黄金似的双眼带着惊心动魄的瑰丽,不似人间应有之物。 “我偷了你盖着眼的绫带,然后才发觉你原来不是个瞎子。”易情笑嘻嘻道,故意调弄他。 “师弟,我瞧你容姿秀俏,莫要在这清苦修道了,咱们将来齐上天廷去,做一对儿伉俪可好?”
第十三章 插手起风澜 方说罢这话,易情便满意地看着祝阴的面色由白转红,又转至恨恼的青紫,一时间仿佛坠入染缸,好不精彩。 沉默半晌,祝阴冷声道,“还我。” 易情明知故问:“还甚么?” “你偷了甚么,便要还甚么,连同你的性命一起!” 祝阴陡然厉喝,先前那游刃有余的模样倏然不见。他瞪着眼,金瞳在晦暝天色中粲然生辉,亮得如两团涌动烈焰。只一抬手,怒涛般的狂风便卷上他周身,犹如蛟舞龙旋。 覆眼的绫带被取下,易情方才头一回看清了他的模样,这小子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眼秀,显是一副遭姑娘家喜欢的模样。也不知是生了甚么怪病,偏要将一对漂亮招子遮着。 从先前的几回交手来看,他猜祝阴使的是驭风的宝术,威力无穷。《九卷》有云:“精阳气上走于目。”有些修士为了抑阳起阴,甚而会毁去自己双目。易情猜测,祝阴的宝术与他的双目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才会闭目不看,免得阳气流淌,阻碍宝术发运。 猛烈狂风扑面而来,易情的手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利爪攥起,疾风将腕骨碾得格格作响,顷刻间他动弹不得,似被巨掌牢牢按在原处。 “还来。”祝阴上前一步,伸手道。 易情依然嘴硬:“落到我手里的东西,便没有再奉还给别人的道理。有本事你也把这玩意儿偷了去!” 祝阴抬手,清风将红绫从易情手中拂出,红绫如蛇般款款落入掌心里。易情眼睁睁地看他动作,竟丝毫动弹不得,他慢条斯理地拨开发丝,将绫带重新缚在眼上,道: “我不偷,只会抢。” 好一个只会抢!易情把牙咬得格格响,可惜有心无力,挣不开这狂风的桎梏。待做罢这一切,祝阴俯首望着被烈风压得跪下的易情,冁然而笑。 “大师兄真是淘气。祝某本来总算下定决心,要认您这大师兄,可转念一想,又觉您道术生疏,法力低微,还善行鼠窃狗偷之事,败德辱行。若是不亲自与您比试一回,恐怕难以服众,祝某心中也着实不安。” 看来这小子是决心要亲自试探自己一回了。易情正心里发憷,只见他将手轻轻一扬,自己便如槐花般被山风飘然托起,轻盈地落在石台上。 易情方才站稳步子,却忽见祝阴如鬼魅般闪身至眼前。放颠疾风倏然裹住手脚,他被一股巨大推力抬起胳臂,结结实实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小子使的果真是驭风的宝术,且能借风操动自己的手脚!易情被自己狠狠打了个耳光,眼前金星直冒。祝阴再一挥掌,他又像个被木杆牵住手脚的灯影人儿一般,手掌不受抑止地抬起,发狠地打上自己面颊,一掌又一掌,直在眼前扇出了一片斑斓五彩。 微言道人瞧得眼直,脱口便道:“好!” 老头儿旋即又赶忙拿胖墩墩的肉掌捂住口,他险些忘了文易情也是无为观里的弟子。 被接连打了几掌,易情昏头胀脑,几近昏厥。他猛甩脑袋,忽而如脱兔般蹬起双腿,在地上踢起一片沙尘。 尘沙漫散,迷了众人的眼。祝阴一惊,运起骤风欲将沙尘荡开,却忽觉腿上一紧,低头一望,却见下袴侧边上不知何时已被贴上了一枚黄符。上头有从太上正一咒鬼经里描来的符字,约莫算得缚神咒,本来贴在微言道人的药葫芦上,却不知怎地被撕下来贴在了他腿边。 祝阴冷笑。 这不必说,定是他那大师兄搞的鬼。祝阴看这厮宝术平平,唯有偷术诡妙,动作起来悄无声息,也不知是甚么时候近了他的身,将符纸贴在他身上。 缚神咒一上身,祝阴浑身便忽地一沉,顶上如坠千斤,登时寸步难行。方才还使得自如的流风倏然静歇,澄金的电光自符箓中绽开,如蛇般游锁周身。 沙尘弥漫间,易情在石台上翻了几个滚,爬起来笑嘻嘻地望着被缚神咒捆着的祝阴,叫道: “好师弟,你被微言老头儿的符咒当葫芦贴着啦!” 微言道人低头一望腰间挎着的葫芦,其上贴的符纸不知何时被易情撕了去,拿来对付祝阴,当即哇哇大叫:“易情,你又乱偷老夫的玩意儿,还来,还来!” 祝阴却笑:“师兄是想凭这点雕虫小技捆住我么?” 但见他凝神屏气,那缩在周身的光链霎时狂乱蛇舞,似是禁不住凌厉宝气般猝然迸裂。缚神咒符四分五裂,随着流电碎末消散于空。祝阴好整以瑕,扬唇浅笑,似是连发丝都未乱一根。 顷刻间,祝阴的身影飘然而逝。易情心中一寒,却觉背后被猛击一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回首一看,祝阴不知何时已然伫立于他身后,笑靥如花。 易情将脖子拧过去一瞧,只见背上被拍了一张鲜黄的符纸,上头的符字与微言道人药葫芦上贴着的那墨箓一模一样,是缚神咒。他忘了,微言老头儿常爱画这种符,广袖里常藏着几叠,约莫是给祝阴这难伺候的主子上供时奉了几张。 祝阴笑道:“以师兄之道,还治师兄之身,说的约莫便是这个道理罢。” 这回遭殃的倒轮到易情了,缚神咒中伸出光链,转瞬间将他捆得粽子一般。易情并无祝阴的强横法力,只得在地上陀螺似的轱辘辘转动,叫道: “卑鄙无耻!” “先前拿这法子对付祝某的师兄,莫非就不卑鄙么?” 易情无言以对,身子却如蛆般扭动,将身子一翻,暗地里用指在石台上窸窣写了个“沙”字。指尖水墨满溢,霎时间飞沙走砾,大风腾起,满眼尽是蒙蒙黄沙。 台下的修士们已几近散尽,瞧过祝阴宝术的厉害后,人人抱头鼠窜,奔出山门,疯也似的往山下蹿。那姓祝的小子强悍如斯,又目无尊长,连对大师兄都尚且能下杀手,哪儿有人敢做他同门? 祝阴蹙眉,扬手驱风,将大片黄沙席卷。可这沙是易情用宝术画出来的,怎么吹也吹不散。风似是再不听他使唤,于是他踱入尘沙,张袂遮眉,缓步前行。 不知走了几步,前方有个浑圆的人影。祝阴顶着风沙前进,走到那影子跟前。那是一脸惊惶的微言道人,正四下张望,被呛了一口沙尘,呸呸地将沙子往外吐。 见祝阴前来,微言道人大喜,如见救星,搓着手上前讨好地道:“祝阴呐,方才不见你,老夫正心急火燎,正巧你又来了!你师兄那浑小子跑啦!” 老头又絮絮叨叨地道,“易情这小子别了无为观几年,回来时竟也未带甚么天廷土产,除了带回颈上一条链儿,一肚子坏水,竟是两手空空!如今还将这山门处搅得乌烟瘴气,一地沙土,咱们的畚箕又装不得沙,扫起来费事。唉,真是个孽徒,孽徒!” 胖老头儿不满地唾骂,祝阴蔼然地笑:“道人可曾见到师兄逃往何方?” 微言道人忙连声道:“见了,见了!”说着,伸手往北面一指,“喏,他从老夫身边一溜烟地跑了,去了那处。” 祝阴却皮笑肉不笑: “可祝某却分明觉得,师兄——不正在此处么?”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倏然探上腰间剑柄。降妖剑铮然出鞘,剑光仿若严霜,映亮微言道人惊愕的双目。剑尖刺入胖老头儿的身体,一直没到剑格,微言道人哑然地张口,身体却忽似只泄了气的鞠球般急速缩小。 转瞬之间,人影烟消云散,一张麻纸从空里飘落,软软地覆在剑锷上。祝阴将那麻纸从锋刃上取下,翻过来若有所思地摩挲,上头画着微言道人憨态可掬的小人像,还拿浓墨涂上了他的名字,丝丝缕缕的墨气在笔迹间蒸腾,是易情的宝术。 易情画出了微言道人的模样,“形诸笔墨”让纸人儿活了过来,栩栩如生地向祝阴答话,还指了个错误的方向。 祝阴虽看不见,却也猜到那上面画着甚么。他冷笑着将那麻纸撕碎,自言自语道:“竟是画出来的。” “师兄,你在哪儿?”他笑吟吟地在黄沙里踱步,朗声问道,“你若不出来,我便要来捉你啦。” 这小子画出的纸人给他指北面的道,说明易情准在方才逃之夭夭,跑去了南面。祝阴冷哼一声,忽而猛摆赤袖。刹那间,天地中风声萧然,犹如万马齐嘶。天坛山苍苍林木弯伏一片,迸出折裂声响,槐花倏如雨落,纷纷扬扬地浇在祝阴身上。 在狂猛风势之下,尘沙被猝然涤荡一空。星点的烟尘里,一个白袍少年正遥遥望着祝阴。见自己画出的沙尘被烈风吹拂而去,易情讪讪一笑。 易情果然是藏在南面。祝阴眉头微蹙,手上动作更快。降妖剑当即脱手掷出。风流犹如千万细丝,交缠、裹绕在剑柄。剑刃划破长空,直捣易情心口。易情大惊失色,欲翻身往后滚去,却被锋刃扎透了胸膛。 祝阴暗暗一喜,却忽觉风流不对。他双目不能视物,所幸能操弄驰风感视万物。掷出的剑并无刺中人的实感,倒像是穿透了一枚纸片。果不其然,但见易情的身影忽而如云气般曲扭,不一会儿便化作一团黑墨,四溢横流,只余一张画着小人儿的麻纸飘散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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