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笼儿放好,捏着如雪的鹦鹉羽,一面把玩,一面冷酷地道。 “将左三儿带入地宫,以她作人祭。” 冷山龙略略迟疑,道,“三小姐有十秩不腐的宝术,是难得的宝才。人祭时需用天山金刃零割血肉。天山金是降妖剑锻材之一,割出的创口不能复生,因而她会死去。要拿她作人祭么?” “所以这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若她能挺过生不如死的二十二道刑……”七齿象王抚着脑袋,缓缓道,“那便能铸成神迹。” 冷山龙又道:“四小姐与三小姐情同手足,若她听闻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七齿象王忽而笑了。 他一掸指,那白羽从他指间飞出,像一枚雪片旋入风中,伶仃飘扬。羽毛落在湖面上,旋即被暗色的涡流吞入。 “让她作出抉择。”象王微笑,咧开的嘴似面上裂开的一道深纹,“若不愿让左三儿死去——那便由她自己来做人祭。” —— 南街上踵接肩摩,人群碰头碰脑。今儿正赶上庙市,不少古书在街头摆开来卖,翻书声如潺潺流水。货郎吆喝声响成一片,风拂过低矮摊棚,将布帘一掀,那声儿便闹哄哄地挤进来,落进易情耳里。 易情躺在拔步床上,一动不动,如一滩烂泥。 他呼吸浅而疾,日光自竹棚隙里钻进来,映亮了苍白如雪的面颊。细汗爬过额角,落入散乱墨发,他微睁着眼,眸中黯无光色,像未明的黑夜。 玉兔爬过来,想钻到他怀里,可只拿小脚碰了一碰他,易情便突如砧上鱼儿一般摆尾扑腾,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啊!” 玉兔吓得缩成一团儿,半晌,才敢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眼,弱声叫道,“我不碰你了……你别吃我……” 易情面无血色,睁着死鱼一样的眼,喃喃道:“对,你别碰我……我快痛死了。” 他抖索着掀起寝衣,盖在身上。可仅是一块薄布落在肌肤上,便教他仿佛被沸汤烫掉一层皮。易情痛得龇牙咧嘴,玉兔小心翼翼地瞧他,道,“可你身上的肉都好好的呀,没有伤,为何还会痛?” 它不知昨夜易情乘着三足乌飞遍荥州,放血毁九狱阵。秋兰的宝术虽将创口愈合,可痛楚却如胶漆黏连于身,挥之不去。在那之后,他让秋兰在邸店里栖身,自个儿艰难爬回了低狭摊棚中。 他没能铸成神迹。 大抵是先前在地宫中时常被七齿象王千刀万剐,又被清河撕扯血肉,身被千刀斩于他而言已非十足的难事。所谓神迹,便是不能为而为之举,他要铸神迹,便得做成比零割自己更为痛苦、连他都会为此而绝望之事。 左不正以前虽杀过鬼王,却未能铸成神迹,也是这个原因。杀一鬼王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因而象王欲借九狱阵召千百鬼王,置左不正于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方能算得神迹。 易情气若游丝地答玉兔道:“笨兔儿,我受的是内伤。” 玉兔似懂非懂地应声。易情阖了眼,疲乏感瞬时如潮涨来。脑袋一歪,他似是睡了过去,又仿佛是昏死在了这倦乏里。 夕晖似盈盈秋水,漾满天地间。葛灯笼点起来了,像一串结在檐下的山里红。着柳绿桃红布裙的酒家女在街对头吟吟窃笑,忽而一阵清风掠起,裙摆如雁翅摆荡,她们惊叫着,或伸手稳头上的布发箍,或急忙按好袍袖裙摆。 祝阴像一枚飘零落花,踏风而下。他眉宇间酝酿着焦色,四处张望。 前些日子,他接了云峰宫的令,前往长山杀荍怪,离了荥州一段时日。可不曾想今日归返,他忽觉风里血气颇浓。那血味不同妖魔之腥臭,于他而言着实谙熟,仿若芳花清氛。 “是……神君大人的……血。”祝阴喃喃道,“到处皆是。神君大人……莫非在此地么?” 他焦急地放出流风探寻,可却一无所获。寻了一日,心头重燃之火如遭冷水泼溅,已然熄灭。祝阴咬着唇,快步穿过稠密人群,到了画摊前。他掀开摊棚帘子,矮身钻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去寻神君。一日找不到,他便找一百日,一千日,他从不信这世上还有精诚所至,金石不开的道理。 可方钻进摊棚里,祝阴便忽而一怔。清风摸清了棚内光景,他发觉师兄正昏死在榻上。 “师兄?” 祝阴试探着叫了一声,快步走至榻前。易情面无人色,低低咳喘,汗水浸透了衣衫,似方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伸手去碰易情,只觉那肌肤下似包裹着烙铁,滚烫非常。易情因他的触碰而畏缩一颤,在噩梦中叫道:“别碰,痛……” 这小妖怪口里叫着痛,倒也牵得自己心口痛了。祝阴摸了摸被牵了红线的胸口,烦郁地吐气,又道: “师兄,你怎地了?” 易情被他搡了几下,不情愿地睁眼。祝阴握了握他的手,他登时一副龇牙咧嘴的狞恶模样。祝阴问:“你身上痛?” 易情艰难点头,昨夜凌迟自己的疼痛犹存。 祝阴说:“可祝某心里痛。你快点儿好起来,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教祝某瞧见了,心里闷得发慌。”易情昏头涨脑,方要感动,却又听他嫌弃地道:“别碍着祝某寻神君大人!” 易情忍着痛,勃然大怒。神君大人,这厮一天到晚只会像只呆头蝇一般到处乱撞!他想张口朝祝阴撒火,但疼痛像石头一般堵住了喉口。 祝阴说:“祝某要走了,师兄,您多关照自己。”他欲要松手,起身离去,望见易情像破布一般软在床上,陡生报复心思,忽地伸手搂紧了易情,将他从寝衣里抱起。 易情痛得哇哇大叫,祝阴两臂却似铁箍,不给他挣脱的余地。易情口里总算蹦出了字儿,恶狠狠地高叫道:“放开我!”祝阴洋洋得意地笑道,“祝某偏不放。这是祝某巡游天下,从朱里真人那儿学来的抱腰接面礼,祝某同师兄深情厚谊,临别时礼也不可薄。” 他说了这些话,全怀着报复着奸猾小妖的心思。过往他曾在易情面前吃过几回瘪,早窝满一肚子火。正紧紧搂着,他却忽觉肩上一湿,像落下了雨点。 扭头一望,却见易情气咽声丝,银牙紧咬,泪珠涟涟而下。眼角发红,似被霞云点染。这小妖怪似是痛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战栗,却强忍着将呻吟咽下肚里。不知怎地,他心里忽而如遭一记闷锤,慌忙放开了易情,猛站起身来后半晌,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祝阴冲到了南街上。通明灯火像大片流萤,在夜幕中冉冉亮起。他未御清风,慌张地拔步而奔,穿过熙攘如云的人潮。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惊惶至此,兴许是见到师兄落泪的那一刻,他忽而将那面容与往昔光景相叠。在许久以前,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那影子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还真切地记得那个黄昏,紫金山烟雨绵绵,寒草飘摇。神君的神色素来如无波古井,却在那日泛起涟漪。天书的纸页在水面上渐渐散去,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祝阴,”他听见神君说,“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那凄伶的影子渐与易情与他别过下山的身影相叠。 祝阴一路飞奔,穿过厚密的人群。他在不断忆起往事,却仿佛忘了自己为何而奔跑。心绪繁杂,仿佛结成斑驳的藤蔓,绞住他的心房。 他猛然惊觉,那两人有时太过相像,像得教他思之如狂。
第四十四章 何处又逢君 夜静而深,月牙儿嵌在天顶,像一道明晃晃的裂痕。招藤绰绰约约垂在窗前,割碎了一地烛光。左不正坐在后院房里,神色黯淡低迷。 她自浮翳山海中逮来了一条蓝螭,摘其颌下之珠,威胁着要它叼走左三儿,藏在山里护好。人心比精怪更为可怖,若再在左府中待着,左三儿便如砧上鱼肉,还是送走为好。 临别前,左三儿被蓝螭叼在口里,像一只小小的铃铛,轻悠悠摆动。她眼巴巴望着左不正,细声叫道: “姊姊……” 她伸着手,像扑腾着、将要溺水的小孩儿,想去够左不正的衣衫,吃力道: “三儿……不走。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亲了亲她光洁如瓷的额,将她的手指慢慢扳开。她望着左三儿被蓝螭叼走,身影渐渐淹在云海中,像佚失了方向的一粒小胡麻点,心中亦如未晴雨日。 七齿象王发觉左三儿被她带走,果不其然大发雷霆。他将左不正叫去,当面踢翻了天台藤禅椅,打碎了盛花儿的粉青釉瓶,闹得茶寮中一片狼藉。但片刻之后,他便忽而指顾从容,将禅椅扶起,慢慢坐下,撑着下巴道: “既然如此,你便代左三儿铸神迹罢!” 左不正横眉冷视,对他拔出金错刀,喝道:“铸便铸,你以为我怕么?” 昨夜她有千般机会与左三儿一同遁逃,可她却甘愿留下。姑父身边留驻的灵鬼官神通广大,连天涯海角都如近在咫尺。若她俩一起被捉住,下场只会更惨,不如她留在府中,做个人质。 但她不愿束手就擒,她从来是要遨游八极的鹰隼,而非笼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左不正拔刀出鞘,像骤风一般向七齿象王奔去。可就在那一刻,一个银面男人突而自暗影中冲出。冷山龙如鹄雁奋翅,身形似电,白蜡枪出如龙,一瞬便将她手中金错刀打落。左不正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是重重跌落在地,脊背被冷山龙革靴踏住,动弹不得。 她和冷山龙、凡人与灵鬼官间终是有天渊之别。 左不正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扭头,却见仙桃棂窗儿外一片乌色。她先是以为夜色浓稠,后来竟发觉那是黑鸦鸦的私卫队兵人影。清河佝偻着背,舔着指,笑嘻嘻地望着她。绝望像暮色一般暗沉沉地自天顶压下,她几乎不能呼吸。 七齿象王摆着一副捉摸不透的微笑,“用贤侄来铸神迹,倒也不赖。贤侄女,你虽负天纵之才,可若不为卑人所用,那便只是教卑人白费功夫。”他叹了口气,往青花茶壶里浇滚水,蜷曲的叶片在沸水里痛苦地舒展,“上官大人不知何时会翻脸,左氏铸神迹之事不得再拖。你那三姊是受惯了痛楚的活尸,兴许连挺过人祭也不是件难事儿。可若对她而言并非难事,那便不算得神迹……” “如此说来,”七齿象王往描金红玻璃碗中点了天目茶,恍然大悟道,“还是拿你这寻常人来铸神迹,胜算更大啊。” 左不正被押回了后院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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