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痛楚彻骨,头疼欲裂。他走到天书身边,盘膝坐了下来。水风淡荡,月色如霜,他伸出手,纸屑如蒲蝶般栖在他指尖。在那其间,他望见了千百个世界。有的世界是他与祝阴未结红线的光景,他死之后,祝阴欣喜万分,日日向石室中的镇墓神虔心祈请,可岁月无情,流光渐逝,等候着的那人却始终未归;有的却是他自害而死,而其后的祝阴亦悒悒不乐,积郁成疾,旋即撒手人寰。 他已行过了千百个世界。他本以为是自己死而复生,实际上却不过是无情地弃众人而去,转往下一世。 天书自言自语,喟叹道:“真是无趣的故事啊,文易情。你这厢苦苦挣扎,最后却依然落得如此下场。” 易情捂着脑袋喘气: “我才死了一会儿,你便赶着出现,特地来嘲弄我?” 歇了片刻,易情抱起臂,环顾四方,目光空廖:“在你眼里,我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过是茶余饭后漫谈的之事么?” 天书伸起纸屑样的手臂,指尖在空中一点,无数纸页在他们面前翻开。“不错,你瞧,在你的故事里,皆有个蠢得出奇、三番五次被害死的主角儿,还得有个存心不良的恶角儿。若非如此,便不得称为‘故事’。” 易情探头去看,一幅幅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有时是祝阴手执锋刃,神色阴鸷,在狂霖夜雨里一次又一次将他杀害。有时是七齿象王瞒神弄鬼,暗设圈套,害他身受断却肢体、身无余脔之痛。 “不被称为故事,又会怎样?”他问。 “那便不会收录入天书中。”天书冷嘲热讽道,“文易情,你该不会觉得这天下的芝麻蒜皮小事儿,皆会被天书记下罢?哪怕是起居注,也不会事事皆记下,能留在天书上的文字,皆是一台角儿齐备的好戏。” “噢,”易情勾唇笑道,“那究竟是由谁来定这世间万事该记还是不记?连大司命都不曾干涉此事,莫非是太上帝么?” 天书话中似有所指,易情本想自它口中套话,可天书似也看穿他心思,撇了嘴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是由谁来执定此事的。” 易情方想开口,却见它又如一道轻云般飘至眼前,忽拿劝诱又欣喜地口吻道。 “现在,经历了上一世,你知道死是一件好事儿了罢。不必再日日履险刀尖,尝剥肤之痛。膏壤为寿棺,重霄作柩盖,岂不是件美事儿?你不若在这留下来罢。” 墨迹如鸣噪百鸟,自身边游去。他们坐在墨汀边,静静地望着尘世在水中的倒影。良久,易情摇头道,“放我回去罢。” 天书这回却难得地再未多嘴多舌,只取了他左手一指,且叮嘱他莫要小看这代价。若两手皆成了摆设,那他便不得用宝术画出活灵活现的画,使起来极费气力。 在将他自水墨世界里踢出之前,天书禁不住心中困惑,发问道,“为何要回去?你被千百回杀害,却依然觉得那瘗所是你老家?” 易情凝望着黑漆漆的墨潭,他从倒影里望见了天坛山峭崿巍峨,云衢曲折,月老殿前槐木上红线犹如流瀑。 他的目光中忽而染上一抹哀伤。 “是,那里算得我的故乡。”易情轻声道,“且有人在候着我,让我莫要迟归。” —— 十二月,荥州。 左府中近来似是在操办红事,后罩房里堆了满满当当的纳采礼,一斤斤鲜羊肉、鹿肉入了东厨,女侍们捧着玫瑰紫釉托在廊子上来来往往,蕙兰佩索、合欢铃、傅致胶盒儿流水似的递入厢房里。左府上下如一锅煮沸的水,喧阗声不曾止歇过。 人声杂扰,左不正亦心乱如麻。从浮翳山海回来后两年,她只在府中练刀,不愿离姊姊太远,如今却躁乱得连起势也练不定。左三儿平日里温顺,近来却似惊弓之鸟,望见她便跌撞地跑开,钻入假山石缝里。 左不正去了宗祠前厅,七齿象王正瘫在木红漆椅里,乐孜孜地看戏。左不正见了他,也不行压手礼,横眉冷面地开门见山道: “臭姑父,你又在打甚么鬼主意?咱们府里有谁又要嫁人了?” 七齿象王正看着台上伶人口唇张合,见她横一脚到自己身前,遮了角儿耍把式的场面,却也不心急,只是笑道: “贤侄,你又来管卑人的闲事儿了。卑人何事也未做,平日里不过在这里望几眼老角儿,你怎地倒怪罪起卑人来啦?” “你会做闲事?”左不正怒目圆睁,冷冰冰地道,“不,你从来只会做恶事。” 七齿象王叹气,“侄女儿长大了,也不愿信老人言了。” 左不正与他交谈不过寥寥数句,心口便酸水翻涌,欲要吐逆。她倒竖柳眉,喝道:“既然如此,那府中嫁妆又是因何而来?” 象王微笑道:“那是为贤侄备下的嫁妆。” 左不正听了这话,身子忽地摇了三摇,待她立稳了,尖俏的脸上竟尽是冷汗,“我……我的?” “你既不愿奉陪卑人铸成神迹,那卑人便只能待望你诞下的子嗣了。”七齿象王苦口婆心道,“听闻文家有一公子名高,字潜悟,已蟾宫扳桂,高步通衢。你若同他成婚,得清声雏凤,左氏何愁铸不成神迹!” 左不正摇头,脸色如欲凋的枯叶。她喃喃道,“不……不。” “不!”她忽而叫道,猛然抬头,目光宛若出鞘利刃。 锣鼓嘣噔一响,像有累累巨石轰然倒坍在他们身后。左不正猛然前踏一步,揪起七齿象王襟领,眼里荡涤着赤风烈火。象王像一只大鞠丸,被她轻易拎起。“你害了三姊,仍嫌不够,如今却又要来害我么!” 角柱后有个阴惨惨的影子蹲候着,残破银面泛出月牙儿似的银辉,是冷山龙。左不正余光瞥见了那影子,手却如冰着了似的颤起来了。 “不,左三儿铸神迹之事依然未竟。” 左不正愣住了,她缓缓放下七齿象王的前襟。臃肥男人理净了衣衫,背着手慢腾腾道:“不正呐,卑人已对你生厌了。你若铸不得神迹,便让你姊姊继续来铸罢。咱们中州商时便有人祭古仪,需结坛作礼,以天山金刃活剜双目,断鼻截耳,历二十二余刑,以此祭鬼。常人活不过五道刑,心志最坚之人亦挺不过八道刑。左三儿平日里割取血肉亦然不泣不闹,是人祭的好苗子。只是卑人念及她那十秩不腐的宝术大有所用,才未叫她凭此铸神迹……” 左不正抖如筛糠,她凄厉地道:“你要三姊做甚么?” 七齿象王缓缓笑道: “我要她做人牲,铸成神迹!” 贺年时候将至,荥州中家家户户门上皆贴了春帖,花花绿绿的一片,像给漆门穿了新衣,一派喜庆。风干而冷,里头似夹了冰渣。街边摊棚前放了只破门板搭成的桌案,一个人影正伏在其上写画。 易情写完春帖,又拿笔蘸了些金粉涂抹在纸上,叠了些小燕儿,摆在摊前。他拿大铁剪剪了阡张纸,烟气袅袅地钻入鼻中,于是他钻身入棚,去看自己生火炖成的鲜鱼汤。 那鲜鱼瘦骨嶙峋,仅有二指之宽,未调油盐,清汤白花花的一片。易情拔了几根草,撒入汤中,权当葱蒜。他拿破瓷碗盛了汤,递给棚里坐在柴堆上的人影。“吃饭了。” 那人影一袭红衣,正仔细地拿鹿皮拭着大司命的泥人儿,闻言嫌恶地抬头,不情愿地接了汤碗。 “怎么不让祝某来做晚膳?”祝阴冷笑道,“师兄,瞧你这清汤寡水,怕是连那鱼的洗澡水都比这浊,如何教人下得了口?” 时光回到了辞别无为观诸人,易情流落至荥州的那一刻。那之后的一切皆未发生,易情还是个在街头摆开画摊的穷小子,未曾成个锦衣玉食的赘婿。 易情叉着手,得意洋洋地笑,对祝阴说:“你尝了便明白了!” 祝阴方从天坛山上下来,乞皮癞脸地缠着易情,甚而不惜屈居于一顶漏风摊棚,便是为了解他俩心头牵着的红线。在同住的这段时日里,他时时提防着易情,这厮心思古灵精怪,诡计层出不穷。 此时见易情笑容可掬,祝阴心头警钟大作。他审慎地接过碗,掂量半晌,总算仔细地抿了一口清汤。 出乎意料的是,那汤竟鲜美之极,如凤髓龙肝,教人唇齿留香。祝阴只啜了一小口,便惊得挑起双眉。 “这……师兄,您往汤里头调了甚么味?” 那香气沁人心脾,若有若无地抓挠着心头。祝阴还欲再吃一口,却忍着抬头发问。 易情笑嘻嘻地朝他竖起自己的指头。那上面缠了几圈儿白布,还在渗着血。 “加了我的血。” 回溯光阴时,易情想起上一世祝阴是靠鲜血的滋味记起自己的,遂咬牙割破了指头,在熬汤时滴入了几粒血珠。这回他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知道祝阴定会凭着谙熟的血气认出自己。 谁知祝阴神色陡变,猛地起身,将碗往旁一摔! 汤汁四溅,碎瓷铺地。祝阴冷汗涔涔,脸却转作一片赧红。他狠掐着自己的脖颈,欲伸手入口中触一触舌根。 “呸,你这微贱小妖,给祝某吃这玩意儿作甚!” 祝阴勃然大怒,跳起来趴在井沿边不住干呕。一面扯着舌头,他一面口齿不清地斥道。 “竟拿妖魔之血来玷祝某的身子!想凭此来教祝某被神君大人鄙弃?没门儿!”
第四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 祝阴突而觉得,自下山后,自个儿的大师兄便突而转了性子,狂性大发。 有几回,他发觉易情去木户那儿以钱换了柴薪,蹲在摊棚后煮饭。煮至一半,易情偷偷掀了盖儿,咬破指头,往被铁线捆扎的砂锅里滴血。祝阴发怒穿冠,奔上去踹他屁股,勒令他往后皆不得做厨下之事,方才止了这一荒唐行径。 可易情不依不饶,将他祭拜神君的五齐之酒换作了自己的血。将他新捏的熟泥人儿口唇涂红,给它们上口脂。祝阴捏着鼻子,暴跳如雷,他知道这小妖心怀叵测,要拿妖娆的血味儿勾引他!易情被他痛打一顿,塞进木桶里,吊下了井里。 摊棚里的栖处只有一张缺了半足的拔步床。祝阴将易情踹下床,裹着寝衣入睡。梦里,天水如镜,远岫苍翠,神君一身乌黑具服,面容朦胧在一片晦明中。祝阴欣喜地拔足飞奔,伸开双臂环住他。神君的漆黑双眸冷冽却清和,如蕴山光水色。他方想欢欣地开口,却忽觉唇上一热,似有雨珠落了下来。 雨?梦里怎会下雨? 祝阴猛然惊醒,流风倏尔散开,替他探明四周景况。月黑夜阑,夜枭咕咕鸣叫,他依然睡在邦硬的拔步床上,像贴着一块冰。身上沉重,似压上了一只沙包。他猛一激灵,忽觉易情正骑在他身上,笑吟吟地举着流血的指头,望着他。 “师弟,你睡呀。”易情厚颜无耻地道,“还差一点,你便能在梦里吃上夜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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