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别看了……”看到自己死去后躺在棺材里,这种体验只怕不仅不常有,还令人心悸。 “无妨,我只是看看有没有腐坏,”夜明岑似乎开了个玩笑,朝常笑确认道:“真的完好无损吗?” 占风碏朝常笑示意去取金元宝,又转头对夜明岑说道:“不会坏的,小猫做事你放心吧!就是冲动了些。” 夜明岑故作嗔怪道:“你别老小猫小猫地叫他,他不喜欢人这样叫他。”说罢接过占风碏递来的一炷高香。 此香约三尺高,待它燃尽恐怕需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不是正讨厌我吗?”占风碏忙完了供桌上的摆设,另点三炷高香插在棺尾,又叫夜明岑端坐在棺前,叮嘱道:“仪式进行的时候你就坐着不要动,将香举到胸前。若是香火燃尽还没有神官应允,那就没辙了。” “好。师弟,我要是还阳的话,你可不准再叫我毒仙。” 占风碏捋了捋长得出奇的眉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行,医仙师兄。” 待常笑取金元宝归来,占风碏吩咐他分别在洞门口、冰棺旁各烧若干纸钱与金元宝:“这两处的纸钱与金元宝不能灭,一直烧,记住了吗?” 常笑应了声,看着夜明岑的身影端坐在棺木前,冰棺在他身后开了一道略有掌心宽的缝隙,透过那道缝隙,恰好能看见夜明岑曾经的模样。 夜明岑故去时三十五岁,而残魂的模样与之相较更为年轻,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一时间,常笑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心中泛起陈年的酸涩,险些被烟火呛出眼泪。 “师尊现在……” “师兄现在已经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说着,他提前将写好的若干陈情书递给常笑,说道:“等你师尊手里的香燃到一半,你就将这几张陈情书和纸钱元宝一起烧掉。” 常笑应下,两头奔忙,火光盛起,炽热将他的脸烘成绯红。 只有占风碏知道,还阳一事,说来其实是天方夜谭。阴司有一套自己的生死常律,三界之内除非得道大乘者,除此之外无论人妖精怪都有生死之限。夜明岑的限就在三十五岁时,只是阴差阳错成了无法入轮回的残魂,如此一来只能在阴司谋些差遣。即使游荡人间,对阴司也造不成损失伤害,故而鲜少有人管这一类的魂。 也是尚未收编的一类魂。 至于残魂还阳,那更是史无前例。一者,不是所有人都像夜明岑这般运气好,遗容不受侵坏;二者,残魂还阳颇为繁琐,需要耗费大量金钱买通层层阴差,或是土地这类地仙。这便是焚烧两处纸钱元宝的缘故,一处是为买通阴差,一处是为祭阳间地仙。 此时,墓穴中安静地只能听见常笑的脚步声,夜明岑和占风碏都已入定良久。 香火燃到一半,全然不见任何响应。常笑取出陈情书,一张接着一张烧进火堆。 陈情内容颇多,常笑草草看了一眼,多是夜明岑生前为民义诊的事迹。 火舌卷起一尺高,将薄透的陈情宣纸吞噬殆尽,却无任何回应。 最后一张了,常笑攥紧手中的陈情书,又朝着夜明岑看了一眼。隔着火光,他的身影模糊而灼热,手中一炷香眼看就要燃尽,那身影被火浪吞噬一般仿佛稍纵即逝。 就在此时,供桌上三清铃大响,骇得常笑立即直起身子竖起兽耳惊异着聆听。 占风碏双目矍铄大睁,拿起桌上三清铃命道:“成了!后土娘娘应允了!小猫,把你师尊扶起来——棺材里那个!” 原来是陈情书起了作用,海岸边的城隍感其事迹真诚,特意禀明了后土娘娘。后土娘娘法外开恩,特赦夜明岑还阳。 常笑大喜,心怦怦跳个不停,手掌心的脉搏也跟着雀跃。即使夜明岑的身体冰冷,也无法抵挡心田的火热。 占风碏一面踏着七星罡步,一面将和了符纸灰、鸡血、白酒的水弹洒到夜明岑的身上。说来神奇无比,眨眼间,常笑就见夜明岑的残魂消失了,地上空留一截香尾。 几乎就在同时,怀中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夜明岑沉重地呼吸了一大口气,好容易将体内五脏六腑都运作起来了。只是身体常年受冻,乍一还魂,一时间尚不大能动弹。见眼前模糊,身畔似有一人扶着自己,夜明岑转过头问道:“你是谁?” 占风碏懊恼大喊:“完了,又失忆了!” 孰料夜明岑缓缓抬起手,想要摸一摸身畔之人,常笑立即捧住师尊冰凉的手送到脸颊边。 手指触到一枚熟悉的金蝉耳坠,夜明岑会心一笑:“是常笑吧?” 欲语泪先流。 常笑激动得无法言语,只一个劲喊道:“是我,是我!” 抬手将他眼泪抹掉,夜明岑笑着:“怎么又哭了?” 占风碏一边收拾着场地,一边泛着嘀咕:“还是我的大猫徒弟要好些,这个哭包!” 将一切都收拾妥当,占风碏扬言着急回去吃午饭,又叮嘱了夜明岑几句:“行动缓些慢些,不可一蹴而就啊!小心骨头折了,回去泡泡热水就好了。”说罢带着家伙什飞快离了山涧。 洞中只余师徒两人,气氛一时间有些难以捉摸。 夜明岑紧了紧衣襟,喃喃说着“冷”,常笑一手抄过夜明岑的膝盖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出冰棺。 他靠在常笑的怀中,汲取到些许暖意,说道:“里面好冷,我们出去吧。” 秋阳和煦照彻谷底,常笑抬脚迈过余烬未灭的火堆,径直抱着夜明岑来到洞外。记忆中,他第一次见到此处山谷的景色是在春夏之际。如今鲜绿一片的谷底早已暗换芳华,四处皆是紫红的秋牡丹,开得如火如荼,让寂静的谷底更添了几分热闹。 只可惜夜明岑现在暂时看不清。 也就是在这里,常笑见到畏惧阳光的夜明岑浑身被灼烧得触目惊心。他站在石阶上,两侧崖壁投下阴影,迟迟没有踏出那一步。 夜明岑似乎懂得常笑的迟疑,感知着眼前的光的方向,伸出手去接住罅隙中泻下的光瀑,肌肤雪白,少有血色,阳光下如同雪花一般。 他安慰道:“你看,没事的。” “嗯。”常笑这才抱着他稳稳走下台阶,走向湖心亭。 谷底偌大的碧湖将二人包围在中央,不消说什么外人,就连鸟兽也都全无影踪。 只余二人。 夜明岑浑身尚有些僵直不能动弹,席地坐下,问及常笑一些往事:“小酒是如何猜出当年那人是冒充我的?” 忽然被问到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常笑不知从何说起,吞吐道:“师尊为什么问这个?” “你只需要回答就是了。” 常笑不得不追忆起往昔,那是师尊回来的第十日。起初夜明岑只是寡言少语,不怎么与外人说话,常笑以为师尊还在气头上,不敢去他面前造次,更不敢提二人那荒唐的一夜。 可是憋的愈久,愈让人睡不好觉。 常笑决定找师尊问清楚,他问那人:“此一事实属弟子唐突荒谬,希望师尊不要刻意避我……我还算你的徒弟吗?师尊如何看我呢?” 那人并不知情,冷笑道:“你只是妖,我是人。我该如何看你,你心中没有自知之明吗?” 常笑立时间警觉起来,夜明岑绝对不会如此强调二人人妖之别,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朝他喊道:“你不是他!” 那人猛然朝常笑袭来,将他额间朱砂抹去。可那处早已让丹砂渗透肌肤,擦去之后尚有红色痕迹。那人自顾自地念着类似于南诏蛮荒的咒语,常笑登时警铃大作,七窍复又冒出血来。 借着最后一点力气,常笑化了魔罗妖相与之相抗,那人并不敌妖力,脱壳而逃。 …… “有些事只有你我之间清楚,譬如……譬如……”譬如他们之间做过的最荒谬的事。 可常笑说不出口,半天“譬如”不出个所以然来,破罐子破摔道:“总之我一问,那家伙就露馅了。” 夜明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委婉道:“我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可以重新问。” 常笑痛苦地沉默良久,几乎快把胸中的话呼之欲出,临了又话锋一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那换我问你吧,”夜明岑的面色看不出丝毫波澜,可说出的话足够让常笑心惊胆颤:“我也曾经深受困惑,你觉得我喜欢自己的徒弟,喜欢了两百多年,是对还是错?” “师尊说什么?师尊……” 夜明岑温言道:“我本来想把这件事一直瞒下去,我隐藏得很不好是不是?否则怎么会让徒弟也喜欢上自己呢?” 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夜明岑发觉自己几乎忍得快要窒息。如同跌落水中即将溺毙,却让人渡了气,换来一遭生机。 却仍沉浮水中。 常笑伸出双臂将夜明岑抱进怀中,嗫嚅道:“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错……”这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僵直的双手轻轻搭上常笑的肩:“重来一遍,我再也不想瞒你了,就当是我药石无医。” “药石无医的是我……” 二人终于敞开心扉搂在一起,像是错过了三生三世那般长,久久不肯松手。 夜明岑双手抚着常笑的双颊,拨开齐眉碎发,吻向他眉间那点朱砂。 少年猫妖心中藏不住事,只需一吻,立时间方寸大乱,头顶兽耳冒将出来高高立起,再也收不回去。 常笑松开了紧紧抱着夜明岑的手,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胆大包天地,竟将师尊压在身下,问道:“我可以亲亲师尊吗?” 夜明岑在他身下咯咯作笑:“日思夜寐,求之不得。” 此言一出,无异于替常笑开了窍。 他轻轻含住夜明岑的嘴唇,像是含住了一粒香软的剥去了核的荔枝肉,软到舍不得用力吸吮,只敢轻轻含着,任由夜明岑伸出舌尖逗弄他。 这一吻实在缠绵悱恻,二人吻到骨头都酥了,才肯给对方一个喘息的机会。
第38章 34白发金冠,谪仙人也
夜明岑还阳,整个七星屿都震惊了。 上到各道门生精怪,下到刚生出灵识的花精,连空中拂过的风都在叫嚣着:“祖师回来啦!” 正午,占风碏来不及用膳,立即命人把幽鹤阁供的“七星祖师夜明岑”灵位请下来。上次整个门派如斯严肃还是夜明岑的死讯传出的时候,一转眼,这位传奇的只存在于《夜闻涛》那般荒诞的册子里的“祖师”,居然还阳了? 天璇岛上,移星宫外,青璃京墨赶紧翻找着书册中的《夜闻涛》,此书一旦教师父们看了去,那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瞿胤飞正巧过来通知弟子们整顿仪容,稍后前往阿阳殿出席议事。却见青璃钻进书堆中翻得书箧横倒,冷不丁问道:“青璃,你在找什么?翻得这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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