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换识趣地不再捉弄他,将兽耳、利齿、尾巴一一收起,乖乖换上一身豆绿新衣。 金蝉明晃晃地挂在稚童脖子上,夜明岑秉着财不外露的想法将它塞进酒换衣领中。可金蝉形迹突兀,衣身上透出显著轮廓,又恐惹人注意,或酒换顽皮将它弄丢……此物贵重,恐怕牵连着酒换的身世。 夜明岑思虑再三,将它取下,撕下旧衣干净的一角,仔细包起来揣进胸口。他冗长地叹道:“小酒,我为你保管此物,等你长大了再交给你,好不好?” 酒换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朝他胳膊上蹭了蹭。 跛脚鳏夫姓陈,因他种了漫山的桃子,是个种桃谋生的果农,得了个诨名“陈桃夫”。年轻时丧妻,儿孙们生不逢时,遇到征战,每家要出两名壮丁,陈桃夫跛脚老疾,去不得,孙儿刚满十二,也纳入征兵名册了…… “整个村寨只剩妇孺老弱……”说罢,陈桃夫粗粝的手指揩干净泪花,强作宽慰:“你呢少年人?你带着娃娃要去哪里呀?” 夜明岑乍被问及去处,无奈着看了一眼酒换——他正坐在八仙桌前晃着腿儿捉弄一只蜂儿。 他像是被蜜蜂蛰了嘴一样,声若蚊蝇,期期艾艾:“我……原在一家医馆打杂……捡到了这个孩子,遭东家嫌恶,赶了出来……现在也没有去处……” 陈桃夫若有所思道:“那——你可懂得治病?” 夜明岑点头,谦逊道:“略通一二。” “嗯……”陈桃夫频频点头称是,拍案道:“我这里倒有一个去处。我那桃山上有一间专门看管果子的茅屋,只是半年没住人了,收拾一下,刚好够你跟这孩子住……” 陈桃夫话还没说完,夜明岑忙摆手笑道:“这怎么使得……” “诶——不白给你住!你看我这腿,爬山不方便,你得替我看守桃子!”陈桃夫撩起衣摆,以陈疾示意夜明岑。 夜明岑内心实在雀跃,喜极而泣,终于有一个所在能免他流离失所,转身猛地拥住了酒换。 蓦地撞进夜明岑怀中,温暖地像是被初春旭阳包围,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兰花香气,小猫妖遐想:一定是从很美的地方带来的味道。 花朝时节,弥山泼火一般铺天盖地的桃花,热闹喧天地张罗起百花生辰。夜明岑随陈桃夫走在缤纷落英下,牵着酒换的小手,频频张望四周,恍然如坠镜花。 二十四番花信风,桃花之后便是杏花。前者热情浓烈,后者疏离淡雅,颇有些触景伤情、睹物思人。 不知莪术师父与杏花夫人会否因为他的叛离而更加疏远彼此? 陈桃夫喃喃着为夜明岑详谈弥山的规划,却不见他应答,于是问道:“少年人,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的来处……”夜明岑险些流下泪来,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陈桃夫无奈笑了,摇了摇头:“放下过往,活在眼下,方能看清脚下的路……” 行到桃林深处,下个坡儿,便见到那茅草小屋。 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屋内简单地陈设着床榻桌椅,后院儿带了一间小厨房,旁边僻了一畦菜地,陈桃夫早早种下了一些时令的菜,捎带了几斤米粮放在这里。如今二人正赶上好时候,一边赏花,一边野趣横生。 小屋在半山腰上,门前一条清溪绕山而过,隐在粉雾中,恍如世外桃源。 夜明岑找来一些棉花铺在针灸的木匣里,谨慎地将金蝉斜翼扶正后装入木匣,藏在放书与衣物的箧笥之中…… 夜明岑随口喊道:“小酒——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 酒换猫儿懒于维持人形,陈桃夫走后便眨眼间闪到院里阳光最盛处晒起太阳了,压根不理会屋内人的呼唤。 忽然一只手覆到猫儿脑袋上,将自己耳朵往后拢了一下又一下,惹地酒换不满地甩着尾巴。 他听夜明岑说:“希望这次,没人赶我们走……” 是夜,夜明岑将临走前,莪术对他说的话重复想了好几遍,辗转不得寐,胸中似有一团火烧、一张鼓擂。 他突然翻身惊坐起,大喊:“我要替这里的所有人义诊看病!”骇得被窝那头的酒换拱身炸毛…… 惊蛰后的草药非常好找,其中不乏药食两用者,于是连着一整个春天,夜明岑都做着不重样的野菜宴。 桃花零落后,新叶萌发,夜明岑采下新鲜的桃叶为酒换驱跳蚤,效果颇佳。 直到暮春,夜明岑晒干了常备的草药,找了些瓶瓶罐罐分门别类置于竹架上,才敢打着义诊的名义下山逐户问候。 起初这里的人们并不看好这位看起来半吊子的郎中,偶有一两个老叟老妪愿意让他瞧病。大概听闻免费,半截身子入土,破罐子破摔;或者被一些诸如眼疾的小毛病折磨地烦恼不能入睡。 夜明岑亲自为他们写下药方,或自己采药,或去集市上采买归纳药材。村里老人不识字,也没钱抓药,夜明岑都会一一为他们煎煮好,再下山送至口边,保管药到病除。 周到如斯,他却不嫌麻烦。 他总想到在杏花醽醁楼时,母亲要求病患敷粉扮作女子才肯医治。如今所见,竟有这么多被小病折磨到彻夜难眠的贫苦百姓,无有看病的所在,无有治病的钱财。本该享受天伦之乐,奈何天意弄人,骨肉至亲生死不明…… 越是这样,越让他心痛如绞:合该如此才算医者仁心、尽心尽力…… 常在村寨中走动,不免有人注意到他容颜姣好,再加上有人亲自试过夜明岑的医术,无一不海夸起这位郎中简直是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很快,夜明岑的小茅屋简直门槛都被踏破了——听说不要钱,还包药到病除,村寨里人人都排着队找夜明岑看病。特别是带着孩子的妇人,以八卦居多。 这让酒换无端烦恼,家里人多起来,就不能随意化形了。猫妖儿只能躲到屋顶晒太阳,却总听见有妇人家八卦着问夜明岑:“你这么年轻呢!还以为是老光棍……听说你有孩子了?叫出来见一见呀……” 酒换翻了个身,不予理会。 …… 近距离见过夜明岑的女人们通通夸赞,口口相传:“医术名不虚传,我儿夜溺治好啦……” “他简直是嫦娥下凡!” “比女人还漂亮呢!” …… 传言逐渐往收不住势的离谱方向蔓延,从一开始还有人实在地称其为“明大夫”,后来直接叫他“桃山医仙”…… “桃山医仙”夜半惊坐起,噩梦后大汗淋漓:“受不住、担不起!”忙起身借月照铜镜。 又惊地酒换炸毛…… 青辉银镜中,这张脸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昳丽无瑕,皱着脸,左右终于从浓眉星眸中瞧出几分男子气概,他才肯抛下铜镜将自己扔到床上沉沉睡去…… 村寨里的人们虽过着清苦的日子,但是人心淳朴,也不白让夜明岑受累——知道他独自一人带着娃娃,日子也不富裕,人们总是大筐小筐地送他鸡蛋、瓜果、衣服等等。甚至有人送了他一窝小鸡崽、几只小鹅,养在院里好不温馨惬意…… 夜明岑经常在禽舍旁盯着鸡崽子们发呆:“长大了就能下蛋,还能吃肉……诶!不是让你现在吃啊小酒!给我过来!” ---- 酒换就是常笑哦
第29章 26 不落邪见,常笑临镜
树影婆娑,蝉鸣聒噪,转眼就过了三伏,又是一度秋凉。托村里人的照料,一人一猫的生活还算过意的去。陈桃夫卖了弥山的桃儿,纳了税,仍是不得空闲,忙活着为桃树修掉弱枝残枝,好为来年的挂果事宜做准备。 猫保持着匀称滚圆的身材,通体漆黑色泽的皮毛,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银的浮光。 夜明岑向来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尤其喜欢猫儿,拿他当宝贝一样对待。只是酒换从来不说话,不管听得懂与否,总是岿然不动。对夜明岑时而爱答不理,时而热情地竖起尾巴蹭他裤脚,跃上身匍在夜明岑怀里睡觉,舒服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很长一段时间里,夜明岑都以为酒换是哑巴。 他心下暗叫糟糕,既不会开口说话,字还是要认的。 夜明岑铺开熟宣,扶着酒换的手一笔一划教他下自己的名字。 “酒、换……这是你的名字……夜、明、岑——这个是我的名字……” 酒换聪明,不消几天便学会这些七拐八拐的字。 夜明岑站在酒换身后,盯着宣纸上还算入眼的字,忽然想到什么,蹙额叹息道:“虽然你跟着我,但却不是我的孩子,别人问起来实在是有些难以回答……”乡里人问起酒换时,夜明岑总有一种自己是人贩子的错觉,面红耳赤半天答不上来。 “不如我收你做徒弟,教你读书认字还是勉强可以的,以后我就是你师父啦!” 夜明岑喜笑颜开地蹲下身去抱住酒换,才发现猫妖儿长势与寻常凡人不一般——初见他幻化人形时,他不过三岁稚童容貌,如今方才过半年,已经长得齐他耳朵那样高了。 剑眉金眸,宽肩窄腰,越来越趋近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 猫妖儿身上的衣裳眼见地短了一大截,夜明岑无奈翻找出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那套紫藤灰的圆领窄袖袍子,翻领的样式穿在酒换身上显然比夜明岑穿上合身得多,至少不是衣服穿人了。 夜明岑为他整理着衣襟,蹙额笑道:“小酒,你怎么长这么快啊?” 酒换低着头,唇齿翕动,嗓音如清冽的泉,竟说出话来:“夜……明岑……” 夜明岑猛的抬头,有些错愕,险些以为自己耳鸣幻听了。 “你再说一遍?” “夜明岑……” 夜明岑欣慰地差点落泪:“你会说话了!快叫我师尊!” 酒换急得舌头都快打结了,抬起眉头说:“师尊、小酒……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长这么快。”说着,酒换腼腆地笑了,金眸弯弯如月牙,两颗虎牙明显,笑得见牙不见眼。 乡里人常在弥山走动,不乏来找夜明岑看病的人,或是来溪边浣衣的妇人。短短半年,夜明岑身边的孩童模样天翻地覆,让人瞧见担心引起乡里人的忧怖,恐生祸端。于是夜明岑叮嘱酒换,白天尽量不要以人貌示人。 酒换言听计从,白日里从来不变做人形招摇,一心做一只懒猫,吃吃喝喝睡觉。 见夜明岑总是一个人呆着,又呼噜呼噜地跑去跟夜明岑亲热,仰躺在他脚边。见他在墙头晒药时,就在墙角芍药花下逗闷子扑蝴蝶儿,一人一猫好不惬意。 夜明岑见了肥硕可爱的猫儿,就忘了他是个妖怪,总爱将他一把搂进怀中,亲昵地抚摸酒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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