莪术实在是太了解杏花了。 逆她言而行,必然自寻绝路。 欢兰汤毒性慢,不可一蹴而就,日积月累直至毒彻要害,届时,玉帘将接受杏花夫人最后的“切筋换脉”,彻头彻尾地成为一名女子。然而,逆转局面只需要莪术暗中作梗——她苦心钻研出化解欢兰汤毒性的一道方子,每日服用一粒,再让玉帘佩戴云芝香囊,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如此,或可减缓玉帘的变化…… 十余年间,玉帘身形纤软若柳,柔荑青葱,身量高挑却如无根之木,若柳扶风。面容瘦削,五官端正之余,眉眼像极了杏花夫人那般……可无论怎么瞧,都保留着男子的形貌之征。眉眼虽俊郎无疑,可眉间总聚着若即若离的枯愁,心如草木之灰。嘴角紧抿,仿佛开口就会如窦娥陈冤,自是有一段难言的往事。 杏花夫人算准了时日,在玉帘十七岁时为他“切筋换脉”。 他面临着未知,开口先是一阵叹息:“……大师父,我这样的人,也能做杏花醽醁楼的少楼主吗?杏花夫人不怕砸了自己的招牌……”儿时关于母亲的记忆,让他向来毕恭毕敬地只称呼那女人为“杏花夫人”。 莪术夫人语重心长地解惑说:“切莫妄自菲薄。外面的人可都称你‘玉帘圣手,药到病除’。可是我只想问你,想做少楼主吗?” 玉帘轻描淡写道:“我好像没有选择的权利。”儿时被逼着苦学岐黄,被人一声声唤着“姑娘”,穿着罗裙长大,被杏花夫人丢掉的宠物貂儿,桩桩件件都提醒着玉帘,自己没有选择。“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就改头换面,带上箧笥周游各地,为途径之地的人们义诊,不让他们涂妆抹粉,装男扮女,一视同仁!” 说话间,玉帘仿佛拨云见日一般,满面若有行径之地的风拂过脸庞。他眯起双眼,尽力在脑海中描绘那样的场景。 莪术夫人捧起夜明岑的双手,目光闪烁,心疼不已:“说得很好……玉帘长大了!可惜醽醁楼是一个笼,被关起来的不只有你,还有姐姐。” 玉帘困惑:“那大师父呢?” “我身无翼,不受笼困……姐姐是折翅残蝶儿,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安心的所在……玉帘是什么呢?” 玉帘仔细想了一遭,认真回答着莪术夫人的问题:“我一如姨母,身心皆无翼,可桎梏之困宛若手脚戴着镣铐,无翼者亦兽困。” 莪术夫人揾泪,强作欢笑:“不如姨母帮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如秋水望穿,玉帘瞪大了双眼讶异道:“大师父有办法?” “相信姨母,绝无后顾之忧。” 此言一出,玉帘立即联想到凶刃的残杀,惊呼:“千万不要伤害杏花夫人!” “姨母答应玉帘,绝不伤害姐姐……玉帘也要答应我,届时,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那之后,莪术夫人与玉帘讲了许多醽醁楼之外的处世之道,玉帘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夜里沉沉睡去前尚在喃喃:“……不落邪见,医者仁心……” 某日清早,玉帘动身逃离此地。虽自嘲身心无翼,可当他在林中疾疾奔走、躲避杏花夫人的追杀时,他的内心踊跃,如欢腾雀跃的鹧鸪。 林中天将亮,忽作大风,风急吼,雨狂啸,秋山阴雨中。同雨一起造访此地的还有一群醽醁楼的药娥,人手一柄捣药的玄黑铁杵。 玉帘倒像是鹧鸪——不过是刚出生不足月的雏鸟,三五下便被杏花夫人五花大绑起来。 母子二人的样貌如出一辙,清丽温婉、气质出尘。杏花夫人冷静平淡地连眉毛都未曾皱一下,开门见山道:“若非你大师父求情,我一定将你就地杀了!要走可以,不许再回来,不许带走任何醽醁楼的东西,不许说出你的身世。” 玉帘跪地,尽力仰头也望不到杏花夫人的双眼,难掩失落:“我都答应你。” 玉帘取下所有首饰,褪下紫色罗衣,乱发在风雨中凌乱摇曳,踽踽独行。 初秋再冷,冷不过杏花夫人的心,冷不过玉帘垂垂欲滴的眼泪。 自那之后,玉帘改名“夜明岑”,抛却往昔各色罗裙,铅华洗净,竹簪搔头,布衣粗茶。随便在一处街市上找了一家医馆做打杂伙计,整日里切药、晒药、磨药,繁琐而无聊。
第27章 24 圣手濯缨,衔蝉新聘
夜明岑在济心堂做工已有十余日,掌柜的老郎中家中只有一个不中用的儿子,生怕传家的本领让外人学了去,故不愿让外人到铺上来为病患诊治。夜明岑只得落了个洒扫打杂的活计。 时间一长,夜明岑渐渐将所谓“玉帘圣手”的名号抛诸脑后,每日里尽心做好老掌柜吩咐的繁琐杂事,月末将就领着微薄薪水。 他常常庆幸地想:幸好这里管吃管住,每天再也不用喝那古怪的欢兰汤了! 因那古怪的“欢兰汤”作祟,夜明岑形容迤丽,肖似天宫仙娥,惹得他苦恼连连。整日里以粗布遮面,给脸上抹了锅底灰,一身不知哪儿拾来的灰旧袍子勉强能撑起瘦削的男相。 除却每日冗杂的活儿,夜明岑最喜欢的是在后院里煎煮草药、倒药渣以及刷洗煎锅。后院与春晖街只有一墙之隔,透过遮掩了黄木香的花墙头,隐约能瞧见外面的热闹。 春晖街是这里最猎奇的一条街市,往来游人不啻肉体凡胎,更有修精得道者——他们乔装成各式模样隐匿其中。 也许是秉篮逛街的娇俏妇人,也许是茶楼上高谈阔论的说书人,也许是最不起眼的贩柴的老叟……夜明岑得闲时最爱去那家名为“东栏雪”的茶楼听书,讲到《牡丹亭》杜丽娘还魂一则,台上台下一片声泪俱下。 好一段旷古奇缘,好一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醒木一拍,听众四散,唯夜明岑痴神一般,找说书人要听故事后续。 那说书人是个屡次落榜的秀才,寒门之道无不心酸,恰又替人撰稿、卖些字画,索性将夜明岑道:“姑娘啊,《牡丹亭》是前人杜撰的故事,虽用情之至,却不真实。我这里有历史传记若干、神仙奇谭无数,看你是这里的常客,五折卖予你,如何?” 夜明岑却摇头,认真说道:“我就乐意听用情之至的杜撰的故事,没有算了。” 那秀才忙挤眉弄眼地谄媚说:“有的啦,都有的!不止《牡丹亭》呢!这个《宜秋香质》《弁而簪》可比《牡丹亭》有意思多啦!” 夜明岑这才付了钱:“一并包起来!” 济心堂原本只有一个干杂活儿的伙计,叫做“六儿”,是个而立之年的孤寡命,上无老,下无小,也没有成家。他虽不好言语,干活儿却仔细,夜明岑的到来让他整日里如履薄冰,生怕掌柜的觉得自己干活不如夜明岑勤快。又因夜明岑容颜生得不同于男子,总被六儿瞧在眼里,如揉了沙子一般见不惯他的行事作风,便经常拿这一点作夜明岑的短处来取笑。 某日,药铺掌柜的儿子替一老妪拟错药方,夜明岑正在他身后擦药罐上的灰尘,回头恰好瞥见了,不假思索地为他一指:“此处不该用川穹,川穹性烈,老妪体虚身弱,改为杜仲三钱更为妥帖。” 小伙儿连连称是,鸡啄米似的点头,着墨将字改去。 老掌柜一听,气的将戥子往柜上掷去,甩着袖袍一阵风似的刮到小伙儿脸上,怒骂:“老子怎么教你的?全吃狗肚子里去了?给我改回来!就得用川穹!” 六儿见势佯装洒扫,竖起耳朵听着。 掌柜怒火一转,重搡了夜明岑的肩膀,拧着臭脸骂道:“你他妈一个跑腿的懂什么治病?是不是不想干了?从今天起内堂你就不用来了!” 夜明岑拳头都捏出汗来,临了险些忘记,如今这处所在可不是杏花醽醁楼了,什么玉帘圣手的名号统统都得忘到脑后边儿去。便即收了怒气,不卑不亢地应下了,转身去了后院儿翻晒药材。 六儿脚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烟跟到院儿里,刚想揶揄两句,却被夜明岑抢先问道:“你跟过来做什么?内堂忙不过来的。” 六儿忽被问个趔趄,颐指气使道:“你还管起小爷我来了?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字就敢指教小先生?被教训得活该!以后可千万别来内堂晃悠,只管洗药炉子吧!”六儿是个睁眼瞎,大字一概认不得。眼见得竞争对手被削去了气焰,幸灾乐祸泼冷水的功夫倒是有处使了。 夜明岑冷哼一声,不作应答。 六儿见他气焰嚣张,龇着牙、捋着袖子露出柴瘦的胳膊,箭步上前臭骂道:“你不服气啊?哼什么?娘们叽叽的!” 夜明岑十几年来一直被人叫姑娘,他不觉得像女人有什么不好,只是这具身体的变化由不得自己。如今断饮欢兰汤,样貌很快就会褪去女子特征,届时什么模样亦不得而知。可他最痛恨别人妄议自己的样貌,几乎是毫不客气地一拳抡到了六儿脸上,登时将他打翻在地。 六儿眼冒金星,始料未及,疼得翻不起身,又被夜明岑按在地上接连揍了三拳。耳鼻口目痛作一团火烧,间隙中听夜明岑嚷着:“把你的狗嘴张开!” 夜明岑虎口大张,掰开六儿快要脱臼的下巴,朝他嘴里一股脑地塞了些奇异药丸。 六儿惊恐万分,推开夜明岑立马去抠喉咙眼儿,干呕间隙中骇道:“妈巴羔子……哕!你给老子吃的什么!”说罢,口中竟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夜明岑拨开胸前乱发,道:“看看是你的嘴巴毒,还是我的药更毒。” 六儿大怒,扑将过来大喊:“我跟你没完!” 夜明岑闪身掏出解药,解颐道:“解毒须得九九八十一天,日日服用我手里这味药丸。好好考虑一下,想要命,还是想死得快一点?” 六儿不假思索地跪地求饶:“明兄……明哥!我要命,我要命啊!都怪我这嘴笨不会说话!”说话间毫不犹豫地抡自己巴掌。 夜明岑的行事作风十分淡然,那药只能让人吐血,并非剧毒。又见他恐惧万分,无意再捉弄,便予他一粒“解药”,笑着叮嘱了明日此时此地,服用第二粒云云。 六儿忌惮夜明岑的毒辣,不敢稍有造次,日日里“明哥”长,“明哥”短,生怕这小子哪日毒心一起不给他解药…… 如此过了几天安稳日子,那日看病老妪的女婿忽然闹到了济心堂,说自家老母吃了济心堂的药后病情愈演愈烈,正揪着掌柜的讨要说法。眼见闹得不可开交,那掌柜的忽然说了一句:“那日是我铺上伙计帮忙拟的药方子!是我疏忽未曾过目,快去叫那个谁……叫夜明过来!” 夜明岑一听,虽在意料之外,却胸有成竹地来到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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