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夜明岑想着,此事于情于理都是难解之题,眼下避无可避,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可那是你的真心,何错之有……况且,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说着,夜明岑的手指不由得绞紧了衣袖。 在百柳镇客栈,常笑说那句话开始,夜明岑就再也不敢妄动相思之弦,几经思虑之后,他还是按捺住内心的冲动。可与常笑一如既往地相处几乎不可能,窗户纸已经捅破,做什么都是欲盖弥彰。 虽则常笑表明心意来得唐突,可当夜明岑得知常笑与自己心意相通时,内心无比欢欣……碍于记忆缺失,不敢贸然将心事摆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常笑此时内心百感交集,试探问道:“你……不怪我?不讨厌我?” 夜明岑摇了摇头,和颜悦色道:“若此番能忆起往事,届时……我会许你一个答案。” 百味宗的药娥迎门而出,男子做女子打扮对她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故而也未曾留意二人面容,问询一番后将师徒二人带进了内堂。 前脚刚进入内堂,后脚便没命地泼起雨来,一瞬间倾盆而下,不带一丝喘息。 替二人安排上单独的住房后,药娥端来了药汤,嘱咐道:“服药后或有疲倦下眠之症,只需眠上一眠,三日方显药效。”说罢便款款离开了。 夜明岑一一记在心里,将那浓郁的汤药一饮而尽,直苦得眉眼口鼻都扭打在一处。常笑立马从食盘中取过一枚蜜杏脯喂到他嘴边,说道:“吃了这个好些。” 夜明岑皱紧了眉,不由分说地含住了常笑递来的蜜杏脯,嘴唇却不小心碰到了常笑的指尖…… 温润柔软的触感,在常笑看来无异于触摸到刚热开的锅,被烫了个疤似的瞬间就将手抽回。他立即偏过头,耳根子蓦地热起来了。 以往,夜明岑从来没有胆量细看常笑的手,而今心头忽然冒出难以言表之意,就如现在,他鬼使神差地拉过常笑的手——他的手心常年握剑,掌中卧有三枚硬茧,除却此处,手背上还有些细细浅浅的伤疤。 常笑不明所以,回头看着师尊侧卧在榻上,轻薄衣裙勾勒出他姣好的柳腰曲线,系带欲解未解,松垮着耷拉在裙上。直看得他五内俱焚,幸而衣裙宽大,暂掩身下难以按捺的火热……夜明岑握住常笑的手,指尖轻拂,逡巡于剑茧周围,挽指若蝶…… “常笑,陪陪我……”夜明岑看常笑的眼神实在有些暧昧。 常笑便即坐在床沿,二人指尖辗转摩挲间,他神色讷讷说道:“嗯……我哪儿也不去……” 便如此,一场秋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淋落了不少的粉杏。 窗外,满目狼藉。 第三日,夜明岑悠然转醒,依稀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支零破碎的记忆,根本衔接不上来。他的头疼得像是有一只鸟在啄食他的脑浆,原本想卧榻浅眠,却疼得他毫无睡意。故而撇开常笑,独自一人来到杏花醽醁楼外。 沿西南角后门而入,楼外的山层林尽染。 夜明岑拾级而上,强作秋游,可脑海中无一不是混沌穿插的记忆,无心赏景。他提着裙摆,盯着脚尖埋头走累了,喘不上气。眼见四下无人,便将面纱取下。 常笑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丈远处——化做原型的小黑猫,身姿矫健在丛林中轻手轻脚地追着夜明岑,无人察觉。 复行无数石阶,前方杏花林中忽然冒出一座石墓,墓前端正站着一名女子。夜明岑观其衣裳绯红,旋裙曳地,不似医馆药娥,便无意再掩面。夜明岑心生无限落寞寂寥,心道:百年未归,故里又添多少新坟……他行将过去,说道:“看到姑娘在此祭拜故人,我也不免有些难过。” 那女人正堕泪间,恍惚听闻故人之音,旋即扭过半边身子,定睛一看,异声道:“玉帘!” 夜明岑顿时在内心痛骂起自己,猜测道:大意了,怎地将我错认成别人了?这位看起来也是药娥,地位不同罢了……他蹙了蹙眉,狐疑道:“我们认识吗?” “我是师父啊!玉帘你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很想你!你去哪里了?”自称夜明岑师父的女子起身,红妆芙蓉面,菡萏亭亭身,压根看不出年纪。她款款向夜明岑走来,微风拂过她身侧,风中自带奇香。 夜明岑率先闻到这熟悉的香气,内心翻腾起波澜,险些跌落手中龙鳞伞,急匆匆向墓碑上一瞥——玉帘衣冠冢。 正思及此,眼前忽然冒出星星点点的雾团,遮住了视线,一瞬间就将他放倒在地,脑袋疼得几乎快要炸开,他用尽力气咬紧牙关,直疼得在原地翻了几番……夜明岑双眼酸涩无比,眼前闪现着一幕幕幻影,全是过往旧事。他想:这里当真是我的来处……师父?她就是杏花楼主吗?她是我母亲吗? ---- 接下来将采用长篇幅倒叙手法,讲述夜明岑失去的记忆。单独分卷。
第25章 回忆篇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 关于夜明岑的回忆
第26章 23莪术弄巧,杏花传恨
常笑正匍匐在一丛杜鹃之后,见夜明岑骤然倒在眼前,立时间冲到夜明岑身前,弯身捞起龙鳞伞,为他遮住白日青光,目露凶煞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夜明岑的眉头之间挤出一个“川”字,却依旧温和地保持着平眉顺眼,扶着常笑的手握住伞柄,急促道:“小酒,到我身后来!” 小酒…… 夜明岑为常笑取的第一个名字,自从夜明岑离开后,已经两百年没人这样叫过他了。 他真的回来了…… 一瞬间,常笑干涸的心田之间的裂缝里迸发出一泓甘泉,眨眼间泛起烟波。咫尺之间,夜明岑的脸笼罩在蒙眬的泪水里……常笑迟迟收回目光,将伞松了,起身握住了修长的刀柄,抽刀出鞘,浑像只会护主的炸毛的猫儿,随时准备亮出尖锐爪牙。 女子却莞尔一笑,和颜问道:“这位小友是什么人?” 夜明岑立即拽住常笑的胳膊,正色道:“常笑,不得无礼!”常笑扶他起身,心下揣摩着二人关系。熟料夜明岑朝那女子拱手揖礼道:“莪术大师父,百年不见,你怎么样?他……正是爱徒常笑。” 原来那女子名为“莪术”,是杏花醽醁楼的二当家,亦是夜明岑的师父以及姑母。 猫妖儿一惊,耳朵周围只听得“爱徒”二字,腾地脸红了,怯生生地向莪术夫人行礼。 莪术夫人掩面一笑,打量着常笑,咬文嚼字,满面玩味:“爱、徒……是有多爱呢?” 夜明岑心尖忽闪过一丝不安,无暇顾忌眼下,紧咬着下唇问道:“我母亲呢……” 莪术夫人紧握住夜明岑的手摩挲着,双手温暖如旭阳,闻言满眼心疼,垂泪道:“放心,姐姐在闭关,不会来我这边……你的样子变了好多……随大师父来,我要听你说说这么多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遇到什么趣事儿,是怎么收这位小友为徒的,我都想知道……” 提及常笑,夜明岑心里咯噔一声,回头一望,正巧迎上他关切的眼神。 二人心照不宣地委婉收回目光。 一座双层木屋楼房,院儿里百花争奇斗艳。只因着夜明岑素来爱种花,除去一条堪堪容下丈履的石板小径,放眼望去竟然望不见任何泥地。 墙角石缸里,几片斗大的荷叶托出仅剩的一轮如满月的白莲;裂叶秋海棠猫在屋檐下最不起眼的地方,花儿羞得跟未出阁的姑娘的脸似的粉红;疏篱下簇拥着虎耳草、玉簪花,茑萝薜荔自二楼的美人靠边儿垂下,星火般红澄小花点缀,隐隐如灯。 一楼原有两进屋子,时隔多年,草木繁盛,竟把檐下庭院占了去。腕儿粗的紫藤花扶楼攀延,堪堪挂在美人靠东南一角,竟往二楼瓦当爬去了,直翻过了屋顶龙脊,满树的紫云擘天。 身处此间,夜明岑总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眼前忽明忽暗,如隔云观山,重重幻影…… 夜明岑的生母——杏花夫人,人如其名,容颜如春日杏花般娇媚,苗条轻盈如落花翩跹,只是性子稍微偏执。 任何的好话对她而言都如东风吹马耳,少女懵懂时偏要嫁给一个一心求道的男人。婚后不到一年,那男人却了悟道法,撇下杏花兀自修道去了。 杏花遇人不淑,却诞下一子,对男子厌恶至极。远近闻名的医馆一夜之间颁布一条带着捉弄意味的条令:即日起不再医治男人,除非男人做女子穿着打扮。 十七岁以前的夜明岑有个女儿家的名字——“玉帘”,在这里一直被人唤作“姑娘”。更甚者连吃穿用度,行为举止,都无一不按照女儿家的习惯来——要他敷粉弄妆,双耳衔环;要他鬟髻高梳,环佩曳裙…… 杏花夫人做事雷厉风行,擅岐黄,更爱钻研制毒。与她不同的是,胞妹莪术看似温柔可亲,除却医术,最爱的是研香。杏花夫人历来不喜欢儿子,玉帘自幼时便被丢在莪术夫人处。 莪术夫人可怜她的小侄儿,对他视如己出,关怀备至。在玉帘刚会写字时就收他为亲传弟子,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即便如此,玉帘依旧渴望来自杏花夫人的青睐。 偶尔能感受到的来自母亲的关怀,是那碗“欢兰汤”。每月初一,杏花夫人都会亲自带来一碗苦涩的汤药,亲眼看着玉帘喝下去才肯离去。只是她少言寡语,从来不笑。那是玉帘唯一能和母亲见面的日子,自他记事起,每月如此,从未间断过。 到了今年,正好第十个年头。 玉帘捧着温热的碗壁,口中药味发苦,紧盯着碗底黢黑的药渣,心下乱得活像是鱼儿跳水。他鼓足勇气,双眼饱含两汪酸水,嗫嚅:“娘,我不想再喝欢兰汤了……欢兰汤好苦,每次喝完我都不舒服……也不想再打扮成这样了,我是男……” “男”字一出口,杏花夫人柳眉倒竖,扬手怒甩在玉帘的左脸,生生将他扇倒在地。她双目凛然瞧着别处,冷冰冰说道:“你以为我想给你送?你这样子,穿什么都恶心。” 莪术夫人在不远处闻言,心痛万分,上前将玉帘护在身后道:“姐姐!玉帘做错什么了!他是你的骨肉至亲啊!” 杏花夫人冷哼一声,轻蔑一笑:“骨肉至亲?正因为骨肉至亲,我才对他倍感厌恶。莪术,你敢教我做事?” 玉帘回家又哭又闹,声嘶力竭问莪术:“让我穿成这样的人是她!说我穿成这样恶心的也是她!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稚嫩的脸颊上,妆发凌乱,泪痕无数。那一掌,使玉帘的耳朵疼了七天有余,也使他不敢再对杏花夫人抱有任何关于慈母的幻想。 莪术夫人知道,所谓的欢兰汤不是什么增进益补的汤药,而是使男化女的毒药。杏花夫人做事一向极端,玉帘还在襁褓中时便佐以毒药喂食。莪术从中劝阻,她竟提剑直指睡梦中的婴孩,宛若青面罗刹一般说出狠话:“玉帘必须成为女子,成为杏花醽醁楼的少楼主,否则我随时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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