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上三竿时,常笑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经过一夜休憩,头疼的症状好了许多,只是口中发苦,呼吸间仍有酒气。 夜明岑正在屋内打点行李,听见动静,只匆匆撇过一眼,说道:“桌上给你留了饭,吃完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常笑嗓音有些哑,应了声,便下床穿好鞋袜,将饭囫囵吃了。 师徒俩少见地又沉默了良久。 夜明岑浑身不自在起来,说不出哪门子的难受劲儿,只是越发地不喜欢和常笑共处一室,一举一动都迟缓起来。 他一不小心就把那张傩面拐到地上了。 常笑立马过来将它捡起,拂去上面的灰,举到面前,问道:“师尊你看,好不好看?” 夜明岑道:“……好看,但有些骇人,拿回去保准吓到小芙娘!”说罢他略作掩饰地一笑,瞥见常笑蓬乱的头发,说道:“我替你梳头吧。” 常笑怔了一怔,乖巧地坐在铜镜前。 夜明岑取过木梳,仔细地将他发冠取下,长发披散未及腰。从发尾处一点点往上梳透,夜明岑问道:“我记得原本你的头发很长……” 常笑不敢看镜子,眼神躲闪着:“……太长碍事,不喜欢。” 夜明岑温言道:“你在诓我?” “师尊知道了?” “知道……”夜明岑此时身上那件黑袍,不消言说,一定是这猫妖儿的毛织就的,他继续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好好爱惜才是……” 常笑眼神落寞着,抬眼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师尊忘了,我没有父母的……” 夜明岑为他束起冠发,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当为师是,为师会伤心。”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二人之间忽然好像隔了一条汹涌的江河,那条江河的名字叫“伦理纲常”,若想背德而行无异于从此江逆流而上。 常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牵强的笑了,说道:“师尊,朱砂淡了,要不你帮我点?”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枚掌心大小的珐琅小瓷皿,里面盛着一块朱砂红泥。 “好……”夜明岑答应着,取下发丝间雪白的骨簪,轻蘸红泥,拨开常笑额前错落的发丝,却见那枚绿豆大小的淡薄红痕印在额间,落下擦不去的痕迹。他持了簪的手一顿,福至心灵地画了一枚六瓣花的细长图案。 常笑昂起头,眉眼满是亲昵的神采,欢快说道:“以前都是师尊帮我画的……自从你走后,我只能自己画,画不出好看的样式,索性只点一个点。” 夜明岑将簪子收起,从背后瞧着镜子里常笑的脸,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点朱砂?” 常笑摩挲着将小瓷皿收起,说道:“我幼时体弱多病,朱砂驱邪纳福,自从点朱砂后倒也真就没怎么发病过。” 铜镜靠窗,晨曦破窗而入,惊起尘埃,落到夜明岑的手上。他吃痛地一缩,将手藏进黑袍下。 常笑腾地站起身来将窗户掩好,回头看了看如惊鸟一般的夜明岑,心疼地说:“师尊勿怕,届时我一定让你还阳!” 还阳?夜明岑苦笑,他深知自己只余残魂烂魄,记忆尚难寻回,谈何还阳?他怔了怔,坐到床沿,脑海中浮现出山谷中那具冰棺…… 他问道:“你的意思……我的肉身还在?” 常笑抿了抿唇,声若蚊蝇:“在……” 夜明岑回忆起来:“那日夜里,素荣变作你的模样引我去那处山谷中,原来冰棺里面……是我自己?” 素荣当时得知夜明岑失忆十分心切,只想让他快点想起一切,便除此下册。 夜明岑不可置信:“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入土为安呢?” 常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冲过去跪在夜明岑面前,磕头道:“启上尊师!弟子有错!是弟子执意为之!” 夜明岑直感到痛心疾首,错愕道:“你做了什么?令我遗容不败?如实说……” “师尊羽化后,弟子……遇见一个魔,他附在你身上,诱我向恶。而后弟子将其诛杀,不忍……掩埋尊师仙体,便与那魔交换寿数。以我一年寿命,换仙体一年不腐……”常笑说完,眼眶饱含泪水,不敢抬头。 夜明岑闻言,不可置信地,一口气倒了又倒,双眼一闭,大喊:“两百年!那是两百年寿数啊!你纵有九条命也难抵这两百年!你修成正道了吗?你与天齐寿了吗?你留着一个死人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数月相处下来,常笑偶尔觉得师尊像是一尊泥俑,从来不会有丝毫的怒火。被这样一吼,瞬间错认为曾经的夜明岑回来了……他有些语无伦次,跪行到夜明岑膝下,以下犯上一般的扬声道:“要是没有你,我与死人何异!” 夜明岑却好似被这一番话说懵了,婉转道:“常笑,不是的……你想想常芙,想想七星屿的同门,他们都不值得你为此留恋吗?” “非要我选的话,我留恋你!” “你……别说了!浑话我只当没听见过……”夜明岑的憋了个紫赯脸,立马起身抄手拎起行囊,夺门而出。 常笑跪坐在地上,心乱如麻。 他没有一日不痛恨自己愚蠢的行为。以往曾想,即便千百载都寻不到夜明岑,自己的寿数到了尽头,何惧阴司?可就在他万念俱灰时,夜明岑的出现又让他悔之不及。他未知寿数剩余几何,白日里也都做着阴阳相隔的噩梦。 浑然戳破,避之不及,伤了个玉石俱焚。 言之过早?可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清不楚,说不定明日就死了。捅破窗户纸又有何妨?越早戳破这层关系越好,常笑瞒不住,也不想瞒,他爱着夜明岑已近乎三百载。 世间唯光阴不可蹉跎,唯夜明岑不可辜负。 风卷流云,树影婆娑。 三人正前往来时空旷的地方,以便于千机鸟大展起航。一路上,常笑一言不发,怀抱着长刀缀在最后。 素荣并肩为夜明岑撑着伞,感受到师徒之间微妙的不对劲,打着趣儿唱着小曲儿:“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主人,好听吗?” 夜明岑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叫作《绵蛮》……”素荣兀自哼着小调,摇头晃脑的模样霎是天真,倒真像是林中无忧无虑的小鸟。忽然,他感觉身后被什么东西拽了下来,急忙回头一看—— 白晋寒闪身夺走挂在素荣身侧的傩面,躲闪遁走之间被常笑一把掠住后颈提将起来。 他忙用傩面遮挡住面容,心想一对三肯定打不过,颇有些难为情起来。 素荣问道:“白晋寒?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谁,干什么偷我们东西?” 白晋寒愕然,支支吾吾解释道:“这是我师姐的东西,我不能拿来看看吗?” “你还有理?不问则取便是偷!傻猫妖还不揍他?” 常笑正等夜明岑开口,双眼无意中撞上夜明岑的目光,两人都不可言说地错开目光。只听夜明岑说道:“小友,你想要的东西,是你身后那位抢到的。若想要,可问他愿不愿意给你。” 白晋寒这才被放下,回头一望,却见常笑的拉长了马脸似的,他只能开口求道:“我师姐对我很好,我只想要这个面具,拿来怀念我师姐。” 常笑内心烦闷,最烦男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于是翻了个白眼,甩甩手道:“不要了。” 素荣努努嘴,推搡着夜明岑快些赶路,白晋寒却在身后叫住了他们:“你们是七星屿的修士吧?” 夜明岑道:“是。小友有什么事吗?” “我想拜师!我想去七星屿学道!” 夜明岑奇怪道:“你不是玄篁阙的弟子吗?身兼两派不太好吧?” “不,我已经不再是玄篁阙的弟子……求大师收我为徒!”说罢,白晋寒跪将在地,磕起头来。 夜明岑道:“小友,你可听闻白伦与七星屿的渊源?我不敢贸然答应……” 常笑提醒道:“师尊,七星向来有教无类,若因着一个白伦叛道便乱了规矩,有些不妥。可带他一并行路,随我们回七星屿。届时,谁愿意收他,便看他的造化了。” 夜明岑便即答应下来,四人踏上路途。 凌空俯瞰,蜀道错落,千机鸟盘旋了几遭,终于定下鉴魂井的所在。 自然淡淡疏疏,何必层层叠叠。鳞跃岭南一片广袤竹海中,有一绿衣女子枯守古井,丰乳蚁腰,容貌昳丽。许是好几年连个鬼影都见不着,一下来了四位,便热情招呼着:“你们是来找鉴魂井的吧!就是这里!快来!” 常笑拽了拽夜明岑的衣袖,耳语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师尊小心。” 夜明岑似乎真将早上那句浑话抛到脑后,说道:“你也当心。” 闻言,常笑的心情忽而转晴了一般。 那绿衣女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四位,心下一凛,这其中三个,一妖一鬼一魔,都不是她能得逞的。不及几位走近,忙把目光转向白晋寒,笑声咯咯地把他拉到身边说:“小哥,照一照,三生了。不想看看你的过往余生吗?” 白晋寒颇为扭捏地照这个女人说的,往井口探去。 夜明岑大喊:“小友不要看!” 为时已晚,那井中爬出一只半人高的绿蚁,活生生将白晋寒拖入井中!绿衣女咯咯一笑,摇身也变作一只绿蚁,钻入井中便不见了踪影。 三人大骇,附身去看时,井中却无任何动静。
第23章 21蚁过穴取鉴魂水
素荣将袖往上一撸,一改温婉可爱的女孩儿模样,再回头时俨然是一位鹤貌白衣少年郎,面容也朗逸了几分。他翻身朝井中一跃,说道:“这井有古怪,我去救他,常笑与主人在此不要走,与我里应外合!” 常笑道:“小心行事!” 待素荣下井,夜明岑却忖道:“素荣好像……有两幅面孔?一面是少女,一面是少年。”话及此,夜明岑连连称奇。 常笑附和道:“不啻如此,性格也迥异。” 实则素荣原身是一棵雌雄同株的橘树,因冬日里叫疲于跋涉的鸟儿食尽自己果实,次年枯死。祁水河伯念其舍己救人之善念,点化他去治理水利,变作梧桐树,以磅礴根茎筑成水坝。只因执念入魔,承袭原身之理,才有一男一女两幅面容。 素荣运起内劲,漂浮在空中,一寸寸往下视察,却见灰砖的缝隙中俨然有一指甲盖儿大的小口,不断朝外渗出汩汩发黑的脓血…… “找到了。”素荣调动发丝之间的灵识丝,七条韧弦朝洞中穿过,直探绿蚁怪的老巢。 常笑与夜明岑俱为屏息凝神,紧盯着刺探蚁穴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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